正是昼夜交错时刻,白衣弟子领着何焉与玉苍朮二人,缓步穿过长麓书院的庭园砖道。
两旁石灯火光将沿途景致映得一片敞亮,放眼四周草木苍翠、鬱鬱葱葱,不时有簇簇鲜花点缀其中,倒是挺清幽雅致。
何焉紧跟玉苍朮身后,瞧这长驱直入的路线可不像是入门弟子该去的地方,便悄悄扯了扯师兄衣袖小声提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玉苍朮朗声应道:「弟弟莫要多问,跟着道长走便是,仙家之人行事如霽月光风,还怕卖了你不成?」
那前头引路的弟子听清两人交谈,不由得轻笑,「二位师弟无须紧张,每年书院测试结束后,山长大人都要接见新入门的院生,这也是咱们书院歷来的规矩。」
见这白衣弟子颇为和善,不似先前那云纹长袍青年高傲冷漠,何焉忍不住和其多攀谈几句:「山长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吾等怎可私下议论……」那弟子略显惊慌,又补充道:「师弟莫急,待会儿便可见到山长大人了。」
至此何焉便不再多言,乌溜溜的黑眸来回观察四周,这一路从山门进来,约略可窥得长麓书院全貌,正如读书人讲究品行中正刚直,院内格局中轴对称、四方工整,殿宇屋舍亦是清一色青瓦白墙,坐落苍翠山林之间更显素雅质朴。
叁人沿长廊行至大殿后堂,甫进门只见一年轻男子弯着腰,同身边的小姑娘低声交谈。那人发现何焉等人后,只淡淡瞥了眼便挪开视线,并未多加关注。
何焉原想打个招呼,可眼下自己的模样已大不相同,莫怪薛羡恩认不出来;倒是一旁的小姑娘挺热情,见了生人一点儿不害臊,顶着两个小圆髻、眉眼弯弯对人甜笑的样子,竟和朱砂颇为相似。
想到聆春居那两个小纸僕,何焉怀念中又带点歉疚,也不知他俩是否同狐狸师兄们一样,受他牵连而遭致惩罚。
何焉朝她点了点头,那小姑娘眼睛一亮,笑得更开心了。
玉苍朮虽是笑看俩孩子的天真互动,眸中却丝毫未掺杂半点愉悦的情绪。
不一会儿,几人便见一青年自内室缓步而出,乌发披肩四散,身着月白云纹锦缎长袍,逕于堂中长案前落坐。
那领路弟子躬身恭敬道:「山长大人,新进弟子已带到。」
在此之前,何焉想像中的书院山长,应是位德高望重的鹤发老者。然而眼前男子外表年轻、容貌妍丽,举止虽具文人墨客的雍容儒雅,可眼尾上翘的桃花眼眸光瀲灩,认真打量弟子的眼神竟流露出没来由的繾綣情意。
被那样一双含情美目注视着,如何还能专心修行?
想是这么想,可何焉发觉由始至终,这山长大人愣是没分出半点眼神给自己和师兄。指定网址不迷路:pozh aiw u.xy z
「多大了?」年轻山长询问薛羡恩,声音柔和婉转,十分动听。
薛羡恩激动得连话都快要说不清:「回、回山长大人!学生年方十八,尚未及冠!」
那人微微頷首,又看向旁边的女孩,虽未提问,面上却露出满意的笑容,遂唤来一旁侍候的高阶弟子,在其耳边叮嘱几句之后,便从容起身离去。
何焉讶然:这就走了?
他一头雾水,见先前领路的白衣弟子走过来表示:「二位师弟,请随我来。」
玉苍朮毫不犹豫地跟上前,而何焉茫然不已,和那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四目对视片刻,他挥了挥手,连忙旋身追赶上师兄脚步。
这书院山长的态度全然超乎何焉预料。原先打着混进书院、偷偷摸摸背着师兄学点仙术,不想竟连正眼都未被瞧上一眼。难道自己过于自信了,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修行的天赋?可五师兄也被晾在一旁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浮尘宫弟子们尽是群庸才?
何焉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也未专心聆听那白衣弟子说明书院规矩,只管紧跟着人行至左侧厢房的门口。
那弟子推开房门,犹豫一会儿才说道:「……方才之事,师弟别放心上,山长大人早已有所安排,并非故意冷落你们二人。」
「啊,没事没事,咱兄弟俩不介意这个的,」玉苍朮看起来是真不当回事,环顾一圈不算宽敞的房间后问道:「小道长,这就是咱们以后的住处?」
「是的,屋里日常所需一应俱全,并配有两套弟子服饰,各自桌案上还备有辟穀丹药,一日一颗足矣……忘了说,书院不供应一日叁餐,凡人既入仙门,首要便是戒除口腹之慾,避免影响大道修行。」
何焉略显失望,听白衣弟子继续道:「时候也不早了,二位师弟早点歇息,莫要忘了明日卯正大殿的晨课。」
「辛苦您了。」何焉忙说道。
「另外还有一事,这长麓山中魑魅横行,常于深夜出没、食人精气,于凡人而言甚是危险,师弟谨记切勿擅自外出,如有违反院规……必将重惩。」
一番语重心长告诫后,白衣弟子旋即转身离开,留下兄弟二人相互对望。
何焉故作乖巧,但一双灵动大眼底下蕴含的不良意图呼之欲出,只差没当眾宣告这院规他是违反定了。
玉苍朮笑问:「你在想什么?」
何焉老实答道:「想知道魑魅长什么模样。」
「魑魅啊……你可能要失望了,」玉苍朮语焉不详,但仍继续道:「不过没关係,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总有其他热闹能看的,是吧?」
何焉不解,见五师兄随手拿起桌上的白瓷瓶,倒出几颗暗褐色药丸嗅闻了下,摇摇头嗤笑道:「这是哪门子辟穀丹?分明同路边牛鼻子老道卖的一路货色。」
「不是辟穀丹?那这是什么药?」何焉跟着倒出一颗丹丸细细观察,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知无论气味或外表,都与他在浮尘宫见过、吃过的灵药大相逕庭。
玉苍朮以手指碾碎丸粒,碎末自指缝洒落于地,随即一股刺鼻难闻的异味飘散开来。
「若我猜得不错,应是辅助修行的药物,服用后可大幅增进修士元气与灵力,甚至能暂时提升修为,但拿来让弟子当作辟穀丹吃……这可就大大阴损了。」
听玉苍朮语气,何焉疑惑,「会產生什么危害?」
「世间本无一蹴可及之事,这些丹药作用说白了,便是以损害根基为代价,提前预支修士自身潜能与力量,若是长期服用,甚至会像装载不了过多重物而破开的麻布袋一样──」玉苍朮张开握紧的拳头,笑着发出炸裂声:「砰!筋脉爆裂而亡。」
何焉打了个冷颤,「既是这么危险的东西,为何还有人使用?」
「话也不是这么说,寻常修士在外游歷难免遭遇险境,若能妥善运用丹药,亦不失为一种救命良方;当然,为了满足虚荣心而依赖丹药者也大有人在,诸多情况,自不可一概而论。」
玉苍朮丝毫不吝于向何焉分享自己的见解,也相当乐意解答他的疑问,虽然人看起来有些疯癲,但要换作是尉迟脩……何焉心想,那自己可能又得出借身体几晚才能换来满意的答案。
「不过要论最奇怪的,莫过于镇上贩售的丹药,一大条街的铺子看来看去,竟大多都是这类不循常规的邪门偏方……」他低头沉思,一边喃喃自语,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嘲讽道:「好一座人间神仙乡哪。」
何焉忙问:「师兄知道原因?」
不知为何,他察觉玉苍朮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
玉苍朮走到何焉面前,手指托起他的下頷,意味深长说道:「若有个神奇法子,能让一棵普通梨树迅速结出饱满的人参仙果,供人採擷食用、延寿千年,即使之后这棵梨树会因此凋敝枯朽,想必也无人在乎。」
「师兄的意思是……?」
「唉!这种方式实在损阴德,倒不如直接去天上找棵神仙蟠桃树,无须动用那些伤天害理的邪门歪道,每日都会乖乖结出纍纍果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算採得多了,也不用怕伤到这棵宝贝神仙树……」
师兄自顾自说得头头是道,何焉却是听得迷迷糊糊,傻楞楞道:「世上哪有这种好东西?」
玉苍朮不禁失笑,手指轻刮了下何焉的鼻尖。
「弟弟说得是,为兄痴人说梦了。」
他瞧了眼窗外天色,瞥了眼还在深思话中寓意的何焉。
「差不多是干坏事的时候了,可不能太张扬……」玉苍朮顿了顿,试探道:「有人教过你如何隐藏气息吗?」
闻言何焉一脸期待地摇头,却不见玉苍朮有任何动作,只听他淡淡陈述:「屏气凝神,放松身体,想像将溢散于周身的吐息、灵气与能量收敛于己身,并保持这样的状态……」
何焉遵循玉苍朮每个字句话音,闭目静下心,清晰地感觉体内的血液流淌都缓慢下来。对于小炉鼎能做到这么好的程度,玉苍朮一点儿也不讶异,他感觉即使不必多做提点,何焉也能凭自己找出诀窍。
「待会儿出去,得随时维持这种感觉,否则被人发现就不好玩了。」
何焉点头,努力克制澎湃心绪,以免失误牵累了师兄。
他做足准备,小心翼翼推开窗子左右观望,确认四下无人之际,身形敏捷流畅地一跃而出,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玉苍朮尾随其后,动作倒是没何焉那么谨慎,大剌剌的姿态彷彿是前来借宿书院的访客,越发突显走在前方的何焉行径无比鬼祟。
夜晚的长麓书院静謐无声,不时有提灯弟子在庭院里巡查,严格控管所有院生的出入。两人脚步轻盈,一举跃上长列弟子房舍的屋顶,以便从高处掌握所有巡视弟子的动向。
正当何焉信心十足规划好前往山门的安全捷径时,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向师兄,但玉苍朮立刻耸肩摇头。
两人不约而同循着声音源头俯下身躯,随即便又听见一声长叹。这回听得更清楚了,是个女孩稚嫩的声音,除了充满苦楚哀怨的叹息,随之响起的还有古怪的咕嚕声。
「好饿呀……」
何焉匍匐在屋瓦上朝底下望去,发现那个曾在山长房间里见过的小姑娘,整个人半身瘫软地掛在窗子边,一脸哀戚地望着沉沉夜色,不停地自言自语。
「爹……娘……杏儿就快要饿死在仙门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