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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偽裝
    申正四刻,暮阳西斜,山路上人潮逐渐散去,在最后一名年轻书生落选的叹息中,长麓书院的入门测试即将落幕。
    负责登记的弟子检阅名册,细数今日选试参与者约有百馀人,较往年增加不少;然而此番映魂镜却只选中两名院生,其馀参加人等无论执拗地在镜前站上多久,镜面依旧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一旁的高阶弟子走来,视线扫过簿页里以工整字跡书写的名录,最后落在硃砂笔圈起的两个名字上──薛羡恩、阮杏儿。
    他沉默片刻,打算让师弟们准备收拾时,后方传来犹豫的询问。
    「请问……测试结束了吗?」
    背对着火红夕阳,两名身形相貌相仿的少年走过来,皮肤黝黑,身着不合身的粗麻布衣,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后面跟着的男孩手上还捧着颗梨子,边走边啃得欢快。
    山门处人群虽已散尽,但映魂镜仍未撤离,那高阶弟子嫌麻烦,乾脆省去登记名册的步骤,示意俩少年直接站到映魂镜前。
    也不知道哪座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小子。
    他心中暗忖,不抱任何期望,甚至目光都不曾往映魂镜投去一眼,摆摆手指示底下弟子尽快整理东西,可几个人傻愣着站在原地不动,不约而同瞠圆了眼珠子,伸手指向映魂镜所在的位置。
    「显、显影了……!」
    他大吃一惊,猛回头确认映魂镜情况,只见那沉寂大半天的镜子重新活过来似的,清晰浮现两名少年的模样,而兄弟俩正好奇地观察镜面,一边悄声讨论。
    「这镜子真奇怪,为什么只会映出人影呢?」
    「传说中的仙人法宝,当然与寻常凡物不同,怎可相提并论!弟弟你没出过远门,今日得好好长长见识,多看多听少说,莫要让旁人看咱们笑话。」
    「……好的兄长。」小弟乖巧应道,默默啃起手中的大梨。
    书院的高阶弟子终于靠了过来,上下打量这对貌不惊人的兄弟片刻后,开口问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那较年长的少年弯起眼,眸中金色流光瞬闪而过,一张黑炭似的脸上露出质朴无偽的爽朗笑容。
    「我叫张玉,这是我弟弟,张何。」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
    申屠砚打量准备前往长麓书院参加入门测试的何焉及玉苍朮,淡淡说道:「你们不能顶着这副皮相进去。」
    姑且不提何焉,光是玉苍朮的身材就过于醒目,那毫无遮掩的外貌与瞳色更是妖异得不似人类,怕是一出现在书院弟子面前,就会被当场诛灭。
    「你,再年轻点、矮一点、黑一点……」
    玉苍朮难得顺从地配合申屠砚指示,整个人变戏法般缩了一大圈,容貌也青涩许多,原先的冷白肤色有如抹上一层厚实泥沙黑得透亮,却仍是掩不住过于鲜明深邃的五官。
    申屠砚瞪着玉苍朮颇为自满的新皮囊,嫌恶地补充:「换张脸。」
    玉苍朮耸耸肩,面部逐渐產生变化,小眼睛蒜头鼻麻子脸宽下巴,一眨眼已然彻彻底底变了个人。
    这时候玉苍朮的身高与何焉差不了多少,他立时凑到何焉面前想吓唬人,未料小孩儿不仅半步没退,还大逆不道摸上师兄的脸庞,兴奋地胡乱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办到的?是什么厉害的法术吗?我也可以学吗?」
    玉苍朮顾不得整张脸被揉捏得不成样,若有似无的纯洁灵气像把小鉤子扎进心头,一下一下拽得他妖性几乎要失控暴起;偏偏小炉鼎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还在认真观察师兄的麻子脸皮是不是真的。
    「妖能化形,改变自身外貌并非难事,」申屠砚说着,将何焉从玉苍朮身上捞起,顺手从他身后抽走红顏伞,「手给我。」
    何焉递上双手,压根儿没看清四师兄动作,左手食指便已传来刺痛感。
    玉苍朮目光落在那颗悬于何焉指尖的殷红血珠,下意识舔了舔脣;他盯着血珠滴落伞柄,化作蔓延开来的瑰丽红纹,快速渗入素色伞面之中不见痕跡,不禁发出遗憾的叹息。
    「做什么?」何焉不解。
    「以防万一,认个主。」
    申屠砚递还红顏伞,随即以手指挑起何焉下巴,朝他面上轻轻吹了口气。丝缕黑雾如水中晕染开的墨液涌向何焉、团团包覆住身躯,待烟雾散去,他才迷惑地眨了眨眼。
    玉苍朮见状笑道:「哈!小美人成了个丑八怪囉!」
    何焉摸摸自己的脸,手感似乎略有不同,接着发现双手也变得又黑又粗糙,这才惊觉四师兄做了什么。
    「好厉害!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在浮尘宫关得太久,小炉鼎瞧什么都新鲜,连自个儿白嫩脸蛋都被换成蛤蟆般的黑皮了,还一门心思关注如何习得这神奇法术。
    「我教你啊!」玉苍朮笑着,报復似地开始搓弄何焉的脸庞,「像这样揉一揉捏一捏就好了,是不是很简单?」
    「唔……你骗人!」
    趁着师弟胡闹,申屠砚慢慢褪去这具躯壳里外的所有上衣,连同里头的钱袋一併扔向二人,「换上。」
    玉苍朮眉梢扬起,思及身上衣着均由特殊灵蚕丝所製,混在眼尖的修道人里确实容易被识破,于是只得不情不愿地拎起衣服。
    「话说,从刚才我就想问了,这位被你附体的仁兄是何方神圣?你竟然这么不客气,拿了钱袋还剥光衣裳什么都不打算留给人家?」
    申屠砚两手一摊,「留了裤子。」
    一旁的何焉欲言又止,最后只默默在心里向吕衫道歉。待两人避开客栈小二重新回到大街上时,已然彻底改头换面成一对毫不起眼的少年兄弟。
    何焉看着停在屋簷上的黑鸟沉默良久。
    方才在客栈见到浓浊黑雾脱离吕衫、并重新凝聚为长尾黑鸟的过程时,何焉便完全懂了,原来从头到尾这隻黑鸟就是四师兄的化身。他不由得想起先前在山间溪畔洗浴的事,浑身鲜血奔涌衝上脑门,脸热得几乎要晕厥。
    由于许久未造访凡间城镇,加上满大街打着各种仙家珍品名号的商舖,勾得玉苍朮好奇心大起,经过每间舖子都要入内叨扰一番。
    「天地太极圣皇仙丹?一颗丹丸只要六銖金?哈哈!道长这是打劫呢,大罗神仙都没有您敢开价。」
    「长麓山顶灵泉灌溉的仙果?看起来同路边野果没两样,别是糊弄人的吧?」
    「你说什么来着?天山仙人不外传的心法秘笈?都说不外传了怎么还拿出来卖呢?而且写的什么鬼画符,这是给人看的字?」
    这疯癲师兄一路下来四处冷嘲热讽,听得何焉心惊肉跳,最后他终于捱不住那些掌柜阴沉不善的目光,火速逃到店门外喘口气。
    申屠砚役使的黑鸟早已不知所踪,何焉在附近转了圈,发现有家摊贩的水果长得饱满透亮,一时嘴馋,摸着胸前的钱袋还在犹豫时,剎那一股阴冷至极的邪气猛然逼近,冻得何焉周身寒毛直竖!
    他立刻回头,仓促间只见一道頎长的灰黑身影穿过人群消失在视野里,那令人不适的慑人冷意好似未曾出现过那般,亦随之退得一乾二净。
    何焉紧握红顏伞柄惊魂未定,额头渗出点点汗水,呼吸也变得急促。
    乌粱镇明明是座修道者薈萃的城镇,为何会出现这般可怕的气息?即使曾在瘴嵐谷遭逢过可怖的女妖,当时那濒死的绝望亦远远不及方才感受到的恐惧……
    只短短一瞬,彷彿已置身无底深渊。
    「发什么呆呢?」
    思绪被打断,何焉吓了一跳,看着面前的麻子脸少年,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偽装后的玉苍朮。
    「师、师兄……」他结结巴巴道:「刚才……有个奇怪的人……」
    他形容不出具体感受,还在绞尽脑汁思索词句时,玉苍朮出乎意料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明显也察觉到那股倏忽即逝的诡异寒气。
    「啊,确实是让人不太舒服……」玉苍朮拧着眉喃喃自语:「而且有种很熟悉的厌恶感……该怎么说呢,再继续想下去,好像要被唤醒什么痛苦的回忆……」
    虽然听不懂五师兄在说什么,但看上去相当苦恼的样子,表情越发纠结。何焉环顾四周,连忙指着摊贩上的水果转移话题,「呃!师兄要不要吃个梨子?或是石榴?看起来都挺新鲜的。」
    「我就算了,凡间的食物不合胃口,」玉苍朮拒绝后,笑着反问何焉:「倒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师兄……不,哥哥买给你!」
    听玉苍朮突然莫名奇妙改了称呼,何焉大惊,「哥哥?」
    「噯!好弟弟。」玉苍朮顿时心花怒放,拍拍何焉的头,还真的向摊贩买了颗大梨子。
    ……好吧,哥哥就哥哥。
    他啃了一口梨子,汁水在嘴里泛开清香甘甜,不由得愉悦地轻轻摇晃起身子,边咀嚼边说着:「既然咱们是兄弟,是不是该取个新名字?」
    「说的也是,起什么名字好呢?」玉苍朮沉吟片刻后说道:「我记得张、李两姓乃是江霽地区的大姓……」
    「江霽地区?」何焉疑惑。
    玉苍朮耐心解释:「这长麓山地处沃江南岸偏西,临支流霽水,属沃江与霽水交匯流域,故泛称江霽地区。」
    何焉了然,进而建议道:「那乾脆就以张字为姓吧?」
    最终玉苍朮拍板定案:「好主意!再借本姓为名,我叫张玉、你叫张何,甚好!」
    这一头何焉同玉苍朮正往长麓书院而去,位在那片老旧屋宅边的客栈二楼,某个房间里传来男人断断续续的哀鸣。
    吕衫头疼欲裂,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对眼前的陌生景象茫然不已。
    「什么地方啊这是……」
    随着恼人的痛楚逐渐消散,吕衫狼狈地坐在地上,慢慢理清混乱的思绪。
    是了……他与薛羡恩正前往乌粱镇路上,半途遇见一何姓公子,遂结伴同行;后几人在郊外寻得一荒废小庙歇憩,那何公子因故外出,他便也跟上前去,然后……然后就……
    吕衫的头又疼了起来,这回那些阴暗、诡异的记忆尽数袭来,一如脑海中那貌美公子融化成的乌黑液体,蛆虫般汹涌爬进口中,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活生生撑破!
    他忍不住乾呕,然而久未进食的血肉之躯只能吐出黏稠唾沫与酸液,肠胃饿得隐隐作疼,却又毫无食慾可言。
    ……薛羡恩呢?那披着人皮的怪物呢?怎地全不见踪影?
    吕衫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平復情绪,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上身一片赤裸,整个人好似被洗劫过一般,所有东西全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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