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晚宴休息区。
周寅坤和陈悬生被那些有钱的没钱的缠好一会儿了,周寅坤能待到现在全凭今晚心情好,可心情再好耐心也就到这了。他坐在沙发上靠着,嫌烦地啧了声,却见对面白西服的男人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陈悬生没觉得烦,关键他心思压根儿没在谈话上。甘愿跟这些逐力客嗯嗯啊啊地敷衍搪塞,也只不过是借地藏形,才好后发制人罢了。
周寅坤好心情都快耗尽了,随陈悬生自己演自己的,他可不奉陪。他站起来,连个字都懒得说,转身径自走出休息区,打算朝吧台方向去。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坤哥?”
对方说中文,自然是在叫他。周寅坤回头,乍一看有些面生,定睛凝视片刻,零碎记忆在脑中浮现,这不是林贤鹤的闺女么?可惜一时没叫上名字来。
周寅坤看着她没搭话。林怀瑜手里托着只小巧的晚宴包,款步走到他面前,声线依旧如当初那般温柔:“不记得我了?林怀瑜。林闲鹤是我爸爸。”
想起来了。两年前,自己为与缅甸政府续签协议,将林白两家拉下马,以此作为谈判中的诚意。最终那双方皆损失惨重,到死还都蒙在鼓里。而林家,那没用的儿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林闲鹤在最后关头被他派去收尾的轰炸机炸死在山上,只剩下这个女儿还在,看来是躲回国外来了。
可甭管这女的是谁,自己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在面对异性上,行事都得有分寸。周寅坤神色疏离,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秒,抬手自然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黑色腕表:“记得,林小姐好久不见。”
海蓝色射灯流转在男人修长骨感的指节,银光浮动。林怀瑜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不由感到意外,他居然真的已经结婚了?
是啊。林怀瑜抬眸便迎上他的视线,语气柔缓:“时间过的太快了,转眼的功夫,爸爸和弟弟都去世两年了。坤哥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见林怀瑜自己提起这不愉快的往事,像是话里有话。
还行。”周寅坤仍没什么表情,单手插进裤兜里,闲聊似的,“当初对林叔跟白家那件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也是无能为力。白明檀手底下是正规军,林家民兵大队的枪杆子能拼出个两败俱伤,也不算纯输吧。总之战事惨烈,结果更是不尽人意,我就不揭林小姐的伤疤了。
他话锋一转,另起话茬:你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自己?
爸爸会死在山上,分明就是空中突袭而来的轰炸机所致。看似是果敢同盟军调用了空中火力,但且不说同盟军能调来这种重型武器的概率极低,单从白明檀和他一双儿女无一生还来看,即便是傻子也不会自掘坟墓,除非有人“坐山观虎斗”,给林白两家设了局。
此刻,林怀瑜思绪清晰而混乱,血液在心脏里越滚越烫,冰凉指尖在白色手包上压出深痕,她浅浅舒了口气,容颜依旧:去年毕业就一直留在英国,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今天也是跟朋友来的。坤哥应该也不是自己吧?
远处,夏夏吃完一小块蛋糕,又取来盘水果放在吧台,回头见冷光下的一男一女仍在交谈。陈舒雯纯属好奇,看着那边问:跟周寅坤说话的女人是谁?你也认识吗?
夏夏移回视线,叉子含在嘴里摇了摇头,不认识,可能是以前的朋友吧。
此话出口,心下不知怎地犯起了嘀咕。她从未见过周寅坤有能称得上“朋友”的女性,情人倒是不少,先是卡娜姐姐,接着是乔莎昂,还有……她被关在天使路的小公寓里那次,周寅坤喝多回来险些把她认成别人,不出意外那应该也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剩下的,恐怕手指和脚趾加到一起都数不过来。
想着,她没忍住,又往那边偷瞄了一眼。对方身材姣好,纯白色的礼裙在射灯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晕,举止也很优雅知性,“感觉挺漂亮的。”
“确实很漂亮。”陈舒雯表示赞同,“气质挺出众的,像个大家闺秀似的。”
夏夏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拿来的果盘,在这之前还吃了一块蛋糕,喝了一杯果汁。她抬眼看去,几乎吧台的男士女士手里举的都是酒杯,这种场合下,自己怎么都显得很像个小孩子。可自己已经是小川的妈妈了,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成熟的气质。
舒雯姐。夏夏放下手中的甜品叉,陈舒雯闻言看过来。她问:你说我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幼稚?就是......没有那种很女人的感觉。可是我都是小川的妈妈了,按理说应该比较成熟了,但我看上去还是这样,会不会永远都这样了?
这话可爱得把陈舒雯逗笑了,“怎么会呢夏夏,你现在才十八岁,随着年龄增长,心境也会有所改变,自然就不一样了。但是我认为你现在是最好的年纪了,而且性格很阳光,给人很温暖舒适的感觉,并不是幼稚。”
再者,如果一个女人当了妈妈还依然很少女,只说明一件事,就是她非常幸福,脑袋里不需要发愁诸多琐事,活得自在。
想来,可以继续上学,也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周寅坤,有了小川以后他改变挺多,以前的蛮横强硬都变成了软磨硬泡,认准了她心软就成天拿想孩子说事。反正是撇不掉了,家里多一双筷子的事,勉强让他住下也能凑合接受。
舒雯姐说得有道理,她现在确实没什么特别烦恼的。
这么说,好像也是。夏夏朝陈舒雯笑了。
陈舒雯凑近,轻轻扬了下眼梢:突然说那些。怎么,吃醋了?
“不是不是。”夏夏连忙摆手,“我才不在乎他这些的。”
陈舒雯心里明镜似的,这两人嘴硬是通病。夏夏完全不在乎不可能,而周寅坤吃醋通常全写在脸上,以及表现在行为上。她托腮,实话实说:“要我看,你就是现在撵他去找别的女人,可能性都不大。”
这个嘛......凭以往经验,夏夏也这么认为。
她下意识又往周寅坤的方向看了眼。这次,周寅坤也正朝她看来,夏夏心猛一跳,迅速挪开视线,瞬间有种偷窥别人被发现的尴尬。可都被发现了躲也没用,鬼鬼祟祟只会显得更奇怪,她干脆又看回去,四目相撞,她还扯起唇角朝他挥了挥手。
而紧接着,就见周寅坤对面的女人身边走来一个男人。夏夏一怔,那人竟然是自己在机场遇见的那位穆先生,难道他们认识?
周寅坤刚向林怀瑜介绍完吧台那边爱吃的老婆,某位穿得跟保镖似的男人就出现了,果然两个人是混到了一起。否则,没有靠山,林怀瑜也不敢贸然来跟他搭话。
穆怀良跟林怀瑜举止亲密,手臂顺势自然地搭上她的腰,目光扫向周寅坤,“怀瑜,碰见老朋友怎么不给我介绍?”
林怀瑜唇角抿起笑来,温声道:“叁哥,这位是我爸爸以前的旧相识,我们也认识的。周——”
“脱了裤子放屁,有意思吗?”周寅坤直接打断那没用的废话,迎上穆怀良含笑的黑眸:“穆先生是不是记性不好,到哪儿都得问秘书?”
如此开门见山,林怀瑜觉到似乎有些激怒他了。周寅坤的疯戾她早有耳闻,经此前那事,更印证了他不仅疯,而且还毫无人性。越琢磨心里越是没了底。
搭在她纤柔腰间的手轻轻抚弄两下,林怀瑜才回过神来,温热气息洒在耳后,耳边传来男人低柔的话声:“去那边等我。”
好。她乖巧应声,懂事地说:那你们慢慢聊,我闲来无事正好去认识一下坤哥的太太,聊聊天。
周寅坤冷眼睨着林怀瑜,早知她活着那么闲就该送她一程,去陪林闲鹤和林怀明一起,到阴曹地府里扫大街。
但有陈舒雯和周夏夏待在一起,周寅坤也不担心她挨欺负。那女人狠起来连陈悬生都敢捅,区区一个林怀瑜跟找死没什么区别,还省得自己亲自动手了。
穆怀良缓缓收回目视林怀瑜离开的视线,目光重新回到周寅坤身上:这不是想正式认识一下么?之前多有冒犯,也是想跟周先生交个朋友。
你交朋友的方式可真别致。周寅坤似笑非笑,“不过,我一个生意人自然愿意跟钱多的主儿交朋友,看你刚才花五百万美金买个木头盒,可见是非同寻常。”
穆怀良非但半点不气还笑了,温言道:我是慈善家,与周先生身份不同,这些钱花得不冤。
说得比唱的好听。周寅坤挑眉:“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身份?”
穆怀良摸着下巴,故作思索地扫视了遍面前的人,“当然是,良好市民?”
周寅坤点了点头,看着他笑了:“穆先生嘴里吐出的可真都是象牙。这得想跟我做多大一笔生意,才能让穆先生嘴这么甜呢?”
“哦,对了。”周寅坤忽然道:“我这人记性不好,穆先生叫什么来着?怀良,还是嘉良?”
*
夏夏和陈舒雯两个人站在吧台边,边吃水果喝果汁,边欣赏着中央区域穿着华丽的先生女士们跳交谊舞。此时,场内较方才热闹不少,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下,夏夏明白陈舒雯的意思,警惕地看了看守在门口两名陈悬生带来的保镖。
陈舒雯正欲行动,旁边递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显然话不是对她说的。
“你好,是周夏夏小姐吗?”
夏夏见是刚才与周寅坤谈话的女人,微微一怔:“哦,是我,请问你是......?
“我叫林怀瑜,和坤哥早就认识了,他刚还跟我介绍过你的。这不他们两个男人在谈生意,我在那边也不合适,就过来一起聊聊天。”林怀瑜说着,大方地看向陈舒雯:“你好,你们是朋友吗?”
陈舒雯没心情跟她闲聊,敷衍一笑:“对。”
林怀瑜还算识趣,看得出陈舒雯不想跟她闲扯,便接着跟夏夏说:“周小姐看起来很年轻,是还在上学吗?”
夏夏也没心情聊天,可林怀瑜认识周寅坤,还说周寅坤特地介绍了她,说不定还是周寅坤提议林怀瑜来她们这边的,多少也得招待一下。
她认真回答:“是的,我在法国念书。平时不来英国的,因为还没开学,就趁假期来这边找舒雯姐玩的。正好又赶上这场慈善晚宴,本来也对慈善感兴趣,就来看看。”
夏夏说着话,还不忘眼观六路。确认周寅坤和陈悬生都没往这边看,她悄悄拉了拉陈舒雯的裙子。
陈舒雯心领神会,打算寻机而动。恰在这时,一名服务生托着盛有香槟的托盘经过。陈舒雯掐准时机,转身上前正撞上托盘,数杯香槟瞬间倾覆,如计划那般洒在她的裙子上。
顿时周围目光齐刷刷地投来,服务生吓得连声道歉,林怀瑜忙取出张纸巾快步过去帮忙擦拭。良时不等人,夏夏与陈舒雯对视一眼,赶紧去找来了经理。不出叁分钟,陈舒雯就如愿以偿被经理恭敬地引往VIP休息室清理裙子。
这宴会厅里场地很大,陈悬生和周寅坤离她们不算近,一时并未察觉。然事未落定,接下来夏夏要做的,就是在这里尽量帮陈舒雯拖延出更多的时间。
由于刚刚帮陈舒雯提裙子时,两只手上都沾了酒水,夏夏快速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无人干扰的清净环境,让思路变得愈发清晰,她掏出手机查看,黑帮分子没有再发来消息。目光微移,看见屏幕中的时间十点叁十叁分,若无意外,舒雯姐大概已经出酒店了。
一切看似顺利,又过于顺利,甚至顺利得令人不安。拍卖会过后陈悬生就一直在休息区应酬,全程不但没有过来打扰,乃至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那么,他是认定舒雯姐不会再趁机逃跑,还是……根本跑不了?
细节在脑中倒带、放大,夏夏猛然想起开场前陈悬生的话。当时隔着圆桌的距离又混着音乐声,只听清了后半句越往后越精彩,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心跳如鼓,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她重新抬起手机,拨了陈舒雯的号码,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心底咯噔一声,她又迅即翻出黑帮分子的号码,手指刚要摁下拨通键,身后高跟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轻缓而从容。
闻声夏夏抬眸,面前是光洁的通面镜,她看着林怀瑜走到她身旁来,从镜中对上她的眼睛,缓缓道:你有多了解他?
“嗯?”夏夏反应了下,明白她在问什么。回答说:“很了解。”
林怀瑜从晚宴包里拿出一支香水,指尖挑开金色瓶盖,细雾斜斜喷向锁骨,话声比晚香玉的香气更显凉意,“那你知不知道他害死了我爸爸和弟弟?”
她补完香,转过来对上夏夏怔住的侧脸:“你可知,他为达到目的,致使林白两家鹬蚌相争,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周寅坤是做白粉生意的,其中缘由不探便知,他要缅甸政府为他做事、清除异己,给他那肮脏的生意开路。”她质问她:“你说你了解他,你真的了解他么?”
夏夏攥着手机的指节隐隐发冷,剧烈的心跳震荡着僵硬躯体。听身旁的人继续说:“即便如此,你还要跟着他?听闻周寅坤可以为了利用白家跟白家二小姐订婚,别处藏的情人更是数不胜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名字。更何况,跟这种毒贩生的孩子,日后耳闻目染的,只会与他一样罢了。”
听到这里,夏夏目光冷了下去,偏头朝她看去。林怀瑜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要知道他是通缉犯,我看你年纪不大,跟着他只会糟蹋了自己。所以,要不要跟我合作?”
夏夏面上看不出情绪,她完全转过身来,跟林怀瑜面对面:“我见过的他,比林小姐见过的他还要恶劣上百倍。可林小姐没见过的他,我也见过,所以,这也是我信任他的原因之一。有句话拿出来这里说或许有些牵强,但我还是要说,没胆量接受一个暴徒的恶贯满盈,怎么有资格享有他稀世绝伦的好。”
“不过还是要谢林小姐提点,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对于他的罪行,你可以去报警、也可以找律师,但不该来找我。警方要制裁他那是理所应当,更是他罪有应得。而我即便到了最后、走上绝路,也会站在该站的位置,不卑不亢。”
不等林怀瑜回嘴,夏夏平静补充道:“另外,今天我们在这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有第叁个人知道,这个你放心。我还有事,就不陪林小姐了。”
其实林怀瑜说得并没错。夏夏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或许是因为她说了毒贩孩子之类的话。小川分明很乖,小孩子又没有错,奶都没断呢,她凭什么断定小川长大是什么样子。
无论导火索是什么,夏夏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这次真的很没礼貌,但她是不会道歉的,直接绕过林怀瑜往外走。
淡粉色的缎面裙摆扫动踝间,她步履生风。却不料,才迈出洗手间的门,便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强劲心跳隔着挺括西装震在她身上,乱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