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触
日子像指缝里的沙,飞快地漏走。
等我从堆积如山的转正考核材料、没完没了的部门会议和加班后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回过神来,S市的梧桐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里那股湿冷刺骨的寒气,也被一种温润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暖意取代。
我转正了。
收到正式offer邮件的那天,我一个人在便利店买了罐啤酒,坐在公寓楼下的小花坛边慢慢喝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终于落地的踏实感。我给爸妈打了电话,听着妈妈在那头高兴得有些哽咽,爸爸则反复叮嘱注意身体,钱不够家里给。挂了电话,夜色温柔,我却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声的孤独。
这份孤独,很快被合租的室友们察觉了。
室友是一对S市本地的小情侣,陈薇和她男朋友周扬,热情得像两团永不熄灭的火。从我某次来姨妈加班到深夜,他们给我留了一碗温在锅里的红糖水开始,就把我划入了“需要被照顾”的名单。尤其是陈薇,似乎对我充满了改造的热情。
“星河呀,一个人多没意思?S市好男人多得是,关键是你要打开自己,多见见人。”陈薇一边剥着柚子,一边开启每周一次的“关爱星河”话题,“我们公司有个合作伙伴的哥们儿,人挺好的,S市本地人,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就是之前两段感情都不太顺……哎,跟你情况还有点像呢,都是异地没扛过去。不过人家看得开,觉得现实问题没法调和,好聚好散了。说明这人理性,不纠缠。”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理性,不纠缠。听起来像是对我当初行为的另一种描述。
周扬在旁边帮腔:“是啊星河,郭哥人确实不错,踏实,会过日子。你在S市没亲没故的,多认识个朋友多条路嘛,就算不成,当个饭搭子也好。他公司就在你们旁边那栋‘启明大厦’,搞机器人的,午饭时间约着吃个饭,方便得很。”
启明大厦。我知道,隔着一条街,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我们这片CBD的地标之一。能在那里立足的公司,实力都不容小觑。
架不住他俩轮番轰炸,也或许是我心底那份孤独和“在S市扎根需要更多联结”的现实考量终于占了上风,我松口同意见一面。
郭仁安,三十岁,身高目测一米七八左右,长相端正,谈不上多么英俊,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穿着质感不错的休闲西装,没有过分张扬的logo,手腕上一块低调的机械表。见面地点选在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本帮菜馆,他提前到了,点好了几样招牌菜,周到地询问了我的忌口。
第一次见面,氛围比我想象中轻松。他说话语速平缓,逻辑清晰,很会引导话题,不会让场面冷下来,也不会过分探听隐私。谈到之前的感情,他语气平静,带着点淡淡的遗憾:“没办法,她拿到了国外很好的offer,不可能放弃。我也不能要求她留下,或者自己不管不顾跟过去。大家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拖下去对彼此都是消耗。”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我某个隐秘的痛点。我低头喝了口茶,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细微的变化,很快将话题转向了工作、S市的美食、最近上映的电影。一顿饭下来,谈不上心动,但确实不让人反感,甚至有种“和这样的人相处应该不会太累”的轻松感。
之后,他开始约我午饭。理由充分且难以拒绝——“反正离得近,一个人吃也是吃,一起还能多尝两个菜。”“楼下新开了家轻食,据说沙拉不错,你们女孩子应该喜欢。”
于是,一周五天,我们有四天会一起午饭。渐渐成了一种习惯。
郭仁安确实是个不错的饭伴。他熟知这片区域大大小小的餐厅,总能找到味道不错且不用排太久队的地方。他吃饭礼仪很好,说话时不会含着食物,也会留意添茶递纸巾。我们聊天内容大多围绕着工作、行业动态、S市的房价交通,偶尔也聊点无关痛痒的娱乐八卦。安全,平稳,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不起波澜。
我还没答应他的追求。他提出过两次周末去看展或者短途自驾,我都以加班或已有安排婉拒了。他似乎也不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耐心,只是每天的午餐邀约,雷打不动。
这天中午,我们在一家江浙菜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春光明媚,行人步履匆匆。郭仁安聊起他们公司最近的一个项目竞标。
“……对手很强,我们陆总亲自盯的。”他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不过说真的,有时候也挺没劲的。”
“嗯?项目不顺吗?”我顺着问了一句。
“项目是一方面。”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主要是人。我们那位陆总,陆晞珩,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我对隔壁大厦的高层并不关心。
“年纪比我还小几岁,空降过来的。”郭仁安压低了点声音,尽管周围嘈杂,“国外名校镀了层金,回来就直接坐稳了位置。家里背景硬嘛,整个集团都是他们陆家的,派他来管这块新兴业务,说是历练,谁不知道就是来攒资历的。”
我默默吃着饭,对这种职场八卦兴趣不大,但也不好打断。
“能力嘛……也不能说没有,决策挺大胆,敢砸钱。”郭仁安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意味不明,“就是感觉……太顺了,没栽过跟头,不知道底下人干活的具体难处。开会时说的都是战略啊、蓝图啊,落到我们这里,就是无数的加班和改方案。上周因为他一个想法变动,我们组熬了三个通宵。”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常见的、打工者对上面的微妙情绪,混合着一点不服、一点无奈,还有一点对资源不对等的淡淡嘲讽。
“不过话说回来,”郭仁安话锋一转,叹了口气,“投胎是门技术活。人家起点就是很多人一辈子到不了的终点。像我们这种,只能一步步熬,争取四十岁前能混上个中层,在S市站稳脚跟就不错了。”
这话很现实,甚至有点残酷的真实。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里面有种“我们才是一类人”的认同感。
我垂下眼,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郭仁安说的那个陆总,那个叫陆晞珩的、背景显赫、人生顺遂的年轻管理者,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那是一个存在于财经新闻或都市传说里的名字,和我这种需要计较每月房租、担忧KPI、在 lunch break 抓紧时间放松的打工人,隔着厚厚的次元壁。
我只是江星河,一个刚刚转正、在S市小心翼翼寻找自己位置的普通女孩。我的当务之急,是应付下午那个难搞的客户需求评审会,是琢磨这个月的开销如何平衡,是考虑要不要回应郭仁安明显递进的好感,给这段“可以相互照应”的关系一个更明确的定义。
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陆总”们如何运筹帷幄,如何被底下人议论,对我而言,不过是佐餐的一点遥远背景音罢了。
午饭结束,和郭仁安在路口分开,他走向启明大厦那耀眼的玻璃门,我则汇入前往我们公司大楼的人流。阳光有些晃眼,我眯起眼睛,脑海里却莫名闪过林曜琛的脸。
他此刻在B市做什么呢?是否也坐在某个明亮的办公室里,刚和同事吃完午饭。是否也开始接触新人?
心脏某个角落,被春风轻轻蜇了一下,细微的疼。
我甩甩头,加快脚步,把自己重新投入工作中,那场下午即将到来的,属于我的现实战役中去。
————————————————————————————
同一时刻,启明大厦顶层。
陆晞珩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眉心。刚才会议上,海外团队对某个技术细节的质疑让他有些心烦。他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的街景。午餐时间刚过,人流如织。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大厦出口涌出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模糊不清。
胸口忽然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滞涩感,很轻,很快消失,像错觉。
他蹙了蹙眉。最近这种莫名的、细微的情绪波动似乎频繁了些。是太累了吗?
助理敲门进来,提醒他下午的行程。
“知道了。”陆晞珩转身,将那一闪而逝的异样感觉抛在脑后。
楼下的芸芸众生,与他隔着玻璃、高度和截然不同的人生。他看不到那个刚刚和他公司一名员工共进午餐、心底划过一丝旧影的女孩。
而女孩也不知道,她随口听来的、带着些微贬义的议论对象,拥有着一张,如果她能看到会让她瞬间失神、恍如隔世的容颜。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缓缓转动,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