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从地点头,随后不发一言地退出了大副的舱室,朝船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去了。
小汤姆三心二意地整理着缆绳,不知是不是他向女神的祈祷起了效,不久前才跟着大副走进船舱的阿尔兜着一堆东西走了上来。
他喜出望外,隔着老远就喊她:
阿尔!我在这里!
小汤姆这一声喊出来,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船上那些体型彪悍的成年水手也随着他的声音看向了阿尔。
他心中立时又气又恼,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怎么能这么蠢!这不是给阿尔添乱吗?被那些人发现了这堆好东西,他们还能留住什么?这不是白跑一趟吗!
还好鲁伯特先朝阿尔走了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阿尔点了点头,转过头冲小汤姆笑了一笑,接着便飞快地钻进了船舱。
小汤姆知道,是鲁伯特照顾阿尔,叫阿尔先把那些大副给她的东西放好再回来。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阿尔向来很会藏东西,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人能找到她藏的东西,这下肯定能逃过一劫。
之前不见踪影的约克在阿尔再度离开后回到了甲板上来,他并不急着去做早先撂下的活,一反常态地没有去跟鲁伯特说他那些荒谬的偷懒借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雷格蒙身边,压低声音:
你猜我刚才在大副那儿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雷格蒙马上追问,距离他们不远的巴洛留意到二人的动静,手下的动作也明显变慢了。
大副给了雀斑脸一大捧糖,都是贵得要死的糖!约克咂舌,坏笑起来,你说,是不是快了?
他对上一个也没这么好啊。我是没看出来雀斑脸有什么好的,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大副还舍得给他这么多好东西。
你懂什么?还不是就因为他小!约克的声音放得更低:
你看小汤姆,自从他不小了,大副什么时候还单独找过他说话?
反正我是不明白,小男孩有什么好的。我还是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那才够味儿呢!
一旁听着对话的巴洛笑了一声,约克和雷格蒙都看了过去,打趣道:
咱们巴洛可不一样了,好兄弟!昨晚母羊的滋味还好吗?
巴洛立刻和他们笑骂起来,甲板上充斥着他们三个人的污言秽语。
绕到船尾的鲁伯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小汤姆在拼命缩小存在感,竭力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缆绳上。
小汤姆,我来吧。
不知何时重新回到甲板上的阿尔主动接过了小汤姆手中的活计。
小汤姆想要拒绝,但看着她远比自己熟练利落的动作,脸忽地红了,他和阿尔比起来,实在是太笨拙了。
虽然水手们没少讲关于阿尔的坏话,却没有一个人不承认她的灵巧能干。而他自己
你歇一会儿吧。
阿尔还是那么体贴,她的那双蓝眼睛永远如此温柔,他从没遇到过阿尔那样好的人。
这些都交给我。
他的话于是一下子都堵在喉头。
小汤姆既想告诉阿尔那些水手背着她的议论,又想说自己不用休息,他可以和她一起做,只要她不嫌弃自己的速度慢。
可一时间小汤姆就是哪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呆愣愣地站在阿尔身边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
谢谢。
明媚的阳光洒在粼粼的海面上,深邃的湛蓝里仿佛裹挟着无数昂贵的金沙。海风徐徐吹来,甲板上的水手陡然唱起口音不一、甚至音调不一的粗劣乡野小调。
阿尔闭上眼,忽略掉歌词里某些腌臜低俗字眼,流连在面颊上的海风并不温柔,还夹杂着鱼腥气和汗臭味。
但这是自由的。奢侈的自由。
睁开眼睛,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果,把一颗塞给身旁紧盯着自己的小汤姆,另一颗拆掉沙沙作响的糖衣,用力塞进嘴巴里。
腻到发齁的甜蜜在口腔里一层一层融化开来。
阿尔心知肚明,自己含着的多半是一颗糖衣炮弹。
她过去并不爱好甜食,或许是境遇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让她的口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用舌尖抵住糖果,让甜味最大程度地冲击着味蕾。
海风忽地加大了力道,从吹变成了刮,船帆高高鼓起。
水手们的歌唱戛然而止,改为声声迫切的吆喝。阿尔也当即吞下那颗还剩一大半的糖,自觉地听从命令开始做活,缆绳嵌进她早已不复柔嫩的双手。
生活。瞬息万变的生活。
阿尔望了一眼不复平静的海面,微微一笑,这是她用一切换来的生活,幸而如她所愿。
深吸一口气,她拽扯着缆绳,嘹亮的回应冲出她的喉咙,汇入水手们的吆喝之中。
第3章
银白色的闪电倏地划过被乌云笼罩的天幕,在倾盆大雨里曳下一瞬刺目的极昼般的白。狂风卷起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它们犹如汪洋竖起的森森巨齿,贪婪地、饥渴地等待将这只渺小的船吞吃入腹。
撤帆!撤帆!
全身湿透的阿尔已经迫近力竭的边缘。她死死拉住手里的绳索,任由雨水和海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身体。
口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然而阿尔恍若未觉,她的脑子里只剩下绝对不能松手!这一个念头。她痴狂地抓着那条绳索,完全无视了手掌抗议般传来的强烈痛觉。
脚下的船只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仿佛它已被这场暴风雨的威势所摄,正在啜泣呜咽。
又是一道闪电!
照亮了片刻的海面,这一瞬夜幕与海洋同色,皆是死寂的、绝望的黑,沉沉地压向这只微不足道的船。
伙计们!船长史蒂文斯皮勒的声音从船的另一头响起来,他的声音嘹亮而清晰,有着鼓舞人心的力量,大家再加把劲!我们马上就撑过去了!
积水漫过了阿尔的脚腕,她仿佛身在冰窟。极度的寒冷使她的牙齿打颤,接着她全身都发起抖来。
再加把劲。她得再加把劲。
船只摇摆着,船员跟着东倒西歪,时不时发出的惊呼一出口就被淹没在风雨里。
大副也紧随父亲高声说了一句什么,但阿尔的神思在体力的过度消耗和船只的频繁颠簸中逐渐飘忽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成了强弩之末。阿尔怔怔地看着被水泡得苍白的双手,她仍紧紧抓着那根绳索。
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此刻唯一的凭依。
声音,触觉,思维逐渐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她看见父亲那张写满失望的脸,嵌满宝石的王冠之下,他的发丝白过一切的浪花。
不,阿纳斯塔西娅。
父亲坚决地朝她摇头,你必须嫁给他,作为一位公主,这是你的职责,也是你最大的价值。
晚风拍打着窄窗,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
她跪倒在王座之下,多年来她对自己能力的证明都付诸东流。
纵使日日夜夜竭尽心力地追赶拼搏,哪怕在自己最薄弱的狩猎上都创下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父亲仍然宁愿选择别人的孩子做他的继承人。
你不是儿子。他说,阿纳斯塔西娅,摆好你的位置,你只是女儿。
闪电!它匆匆地掠过夜幕,仿若一条灵巧的蛇。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畔炸响。阿尔的脸上全是水,雨水、海水、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一阵短暂的耳鸣提醒着阿尔她还活着,把她从过去硬生生地拽回来。
她还在这条被狂风暴雨席卷的船上,生命岌岌可危。但是她此刻还活着,自由地活着,没有沦为一具任人装扮的呆板玩偶。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她用手肘狠狠擦去脸上的水,咬紧牙关,抓紧缆绳,拼尽全力地继续与风浪搏斗。
船长!大副!
好不容易捱过凶险的狂风暴雨,大海的波涛终于平静了些。船上的众人也逃出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有了喘息之隙,个个正忙着恢复耗空的气力时,就听见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那人又接着急切慌乱地喊道:
海里有东西!海里有东西!
斯皮勒父子闻声赶来,他们齐齐望向水手张皇指点的海面。
闪电恰巧再度撕裂了夜空,在伴随着雷鸣的短暂光亮之下,他们看清了那海里的东西那是条倏尔钻进幽深海水的曼妙鱼尾,它的鳞片闪烁着宝石般璀璨鲜艳的色泽。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拿网来!
船长毫不犹豫地下令,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了的亢奋。毕竟那是传说中的生物,一旦到手势必是泼天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