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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明珠 第120节
    谢家上下,从来没见过谢三娘这样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谢泊玉担忧不已,忙上前劝慰。
    谁知谢山此时停了手,目光平静地看着谢三娘和谢泊玉。
    “谢家织染园的火种,是我埋进去的,我等今日,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谢山道:“小姐,你我二人的账,也该清算清算了。”
    第177章
    一声小姐,让谢三娘有些怔愣。
    她双目赤红,看着谢山露出讥讽一笑。
    “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难道不知这一把火,烧掉了谢家大半家业吗?”
    谢泊玉痛心疾首,此时都不知自己应该先安抚谢三娘,还是该先劝慰父亲。
    “他自然知道。”
    谢三娘嗬嗬粗喘,声音凄厉:“你在谢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今日,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心软。”
    “你不是心软,是不甘罢了。”
    谢山走到椅前,一撩下摆坐了下来。
    他抬手摸着身下的黄花梨木椅,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平静。
    谢泊玉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山抬眸:“为什么,你不知吗?”
    “可是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能放下呢?”
    谢泊玉不懂,视线自二人身上来回扫过,心痛难忍。
    谢三娘闻言,眼中酸楚一闪而过。
    是啊,她也不懂,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能放下呢?
    “放下?”
    谢山垂眸:“谈何容易?”
    这话说完,谢三娘忍不住讥讽一声:“别好似你多么无辜一般,你想让我死不瞑目,不是因为我谢三娘如何作恶多端。
    “而是你……你谢山是个懦弱、无耻,敢做不敢为的缩头乌龟。”
    听闻这话,谢山一直拨弄的佛珠,咔哒线断,珠子撒了遍地。
    他目光阴鸷地看着谢三娘,似要将人看穿。
    “给我抬软椅来,我今儿就跟他好生掰扯掰扯,这些年,到底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屋中人面面相觑,还是李婆子指使丫鬟,搬来软椅。
    谢三娘坐下,看着谢山,眼神却是有一瞬飘忽。
    说来她跟谢山,也算是一桩孽缘。
    早些年谢家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在苏州府里,也不过只是个堪堪能叫得上名号的布坊。
    但好在谢家上下勤恳,她父母双亲以及兄姐都很是能干,让谢家布坊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可怎知人算不如天算,广源县突如其来的一场疫病,要了许多人的命。
    她的父母和哥嫂、甚至姐姐全部都死在了那场瘟病之中。
    整个谢家所有担子,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那一年,街头遍地黄纸,家家门前挂着白幡。
    她晚上哭着织麻布、剪丧服、白日去铺中售卖。几次恨不能追随家人齐去,可看着案上那一叠叠的丧服单子,她又从麻绳上爬了下来,继续织布裁衣。
    如此日复一日,悬在房梁上的那根麻绳始终没有解开,就那样挂了许久。
    下头的矮椅被她踩出厚厚一层鞋印,可到底……
    她熬了过去。
    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懵懂姑娘家。
    后来官府寻来宫中御医,她们才彻底熬过那场劫难。
    那一段,她熬过去了,可她一个女户想在遍地商贾的苏州府做出名堂,不啻于徒手摘月那样艰难。
    她无父无母,身后也无靠山,自己一人独自撑门拄户的艰辛,即便是现在想起,都让她深觉无力。
    那几年,街头随便什么泼皮无赖,都敢提着二斤糕饼上门提亲,言辞之中好似是天降机缘,她最好马上匍匐在地,磕头谢恩。
    想起这些,谢三娘的手一抖。
    整整十年间,谢家大门的门槛,生生被上门的媒人踩低了半寸。
    这样的骚扰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让她心烦不已。
    后来她聘了当地有名的镖师做了半年护院,才将那些个烦人的、想要吸食她血肉的蚊蝇一一打跑。
    让她更烦心的是,苏州府里其他布坊染坊,对她的排挤。
    那些个可笑的男人,生怕偌大的一个市场被她个柔弱女子占去,所以接二连三地给她使绊子。
    她外出购买原料、跟客商打交道,都比其余人难上不止一成。
    去松江买棉时,她与那供棉的掌柜谈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到交货日期,那掌柜两手空空,只给她留下一句:“谢姑娘,这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岂是你一个女人能做明白的?
    “不是在下瞧不起你,你听我一句劝,不如早早将铺子盘出去,安心嫁人。
    “这生意啊,还是让你家男人来,这才能谈得下去。
    “不然我跟你做生意的名声传出去,他们都要笑话我欺负一个女子。”
    半月时间,再加往返,全数浪费。
    她也不气馁,临近的地方购不到货物,那她就派人去远方。
    天下地界这么大,她不信自己买不到原料。
    终于,她找到了供方,也扩大了谢家的生意。
    有一年,她接到了蜀地的一笔大单。是她以谢家精湛的织布技艺,从众多商户里脱颖而出赢下的。
    她很欢喜,很开心。
    晚间,她大醉一场。仰起头,才看见那根悬在梁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灰烬的麻绳。
    她哭啊、笑啊,抱着酒坛坐在地上不停打着滚儿。
    终于,她借着醉和喜,爬上高处,将那根麻绳拆了下来。
    那时候的她想,日后,全是坦途。
    可三月后,蜀地的客商说她未能及时交货,这一单不仅一个铜板没赚到,还赔了大几千两。
    她不服,库房里的货是她亲眼看着人一匹匹搬上船的,怎么会没能及时交货?
    她去漕运找负责运货的人,结果发现竟是苏州府商会,勾结了漕帮之人,将她的货物半路拦下,致使她未能及时将货物交到客商手里……
    银子,她认赔。
    后面的货,直到现在,她都不再使用漕运。
    再后来,她接了笔渝南东山的单子,是她一人带着商队,请了护镖,背着素布领队而去。
    当中苦楚,唯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道。
    那些年,她不是谢三娘,更不是谢家布坊的女东家。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块肥肉,是一只任由谁人都可以跑来咬上一口的肥羊。
    他们欺负她上没有父兄撑腰,下没有宗族庇护。
    可她谢三娘,还是一步步趟着刺,踩着刀,将谢家生生支应起来。
    那些苦楚,她如今想想,还觉得心头抽着疼。
    直到有一日,北方大旱,她遇见了一路乞讨而来的谢山。
    哦,那时候的谢山,还不叫谢山,只被人胡乱称做黍子。
    他一路从北边啃着草根而来,饿晕在谢家布坊门前。
    谢三娘见了,让铺中伙计给他熬一碗米粥,喂了下去。
    她没有许多善心,只是那天刚好是母亲忌日……
    她想着,日行一善,为母亲积积阴德。
    后来谢山醒来,见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说:“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知小姐铺中还缺不缺人?我什么都可以做,粗活、重活,什么苦的、累的、脏的都可以。
    “我有的是力气,也不求小姐给什么工钱,只要给一口吃的,让我养活家中妻子既可……”
    第178章
    谢三娘看了眼谢山,见他身形高大、手脚细长,手上虽布满伤口但身上筋肉紧实,的确是个有力气的。
    她转头对铺中伙计道:“先留下他,给他一口饭吃。”
    谢山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声音响得一旁的伙计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就这般,谢山留在了谢家布坊。
    他的确是一把子卖力气的好手,除了吃的多些,但力气也真的大。
    谢三娘在外谈生意,再度回到苏州府已是半个月后。
    再见谢山,他已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