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戛然而止。
园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陈郃额角渗出冷汗。他清楚地看见崔元徵的身形在微微发颤,显然已力竭,可那双明澈的眸子却亮得骇人,仿佛燃着幽火。这让他想起平远侯当年沙场点兵时的眼神——那是即便身陷重围也要与敌偕亡的决绝。
“全部后撤!”陈郃终是败下阵来,哑声喝道。他抱拳行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惊扰郡主,是陈郃之过,还望海涵!”
“知道惊扰还不快滚!”袖春疾步上前,迅速接过崔元徵手中的剑。当她触到少女冰冷颤抖的手时,眼圈瞬间红了,又道:“陈大人好大的官威,一次两次对我家姑娘咄咄相逼,待明日回侯府我定要说与夫人,这巡检司便是这么弃百姓安危与不顾,竟要逼得弱质女流提剑自卫才肯罢休!”
“袖春,”崔元徵轻声唤道,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送陈大人。”
“是。”袖春领命,转身对陈郃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如刀。
绘夏从袖春手里接过气喘吁吁的崔元徵,小心翼翼的将人扶到紫木凳处坐下,就着水立刻喂了崔元徵一粒舒气丸,才又冲到门口大骂已经退处筑园的巡检司一行人:“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俸禄若不是我们交,还有你们这帮狗乱吠的机会!呸、狗披人皮的黑心东西、我呸呸呸!滚!都滚!”
待巡检司的人马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绘夏急忙回到崔元徵身边,用绢帕轻拭她额角的虚汗。袖春也快步返回,与绘夏一左一右扶住少女单薄的身躯。
“姑娘何苦如此勉强自己……”
崔元徵勉力扯出一抹浅笑,伸手轻拍两个丫鬟的手背,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今日强撑病体与官兵周旋,此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已耗尽,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感,却仍强撑着维持最后的体面:“我无事……去请文叔的人,可有消息了么?”
绘夏急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袖春则压低声音回禀:“还无消息。但万幸姑娘安排得及时,赶在陈郃那帮人来之前就将人送了出去。”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文大夫定能赶到。”
服下舒气丸后,崔元徵靠在凳子上缓了许久,才觉得一股暖流渐渐涌向四肢百骸。她抬指轻按太阳穴,在心中将后续安排细细盘算,方才开口道:“袖春,你带一队人暗中围住筑园,再派一队心腹去迎文叔。其余人守在园中各处要道——”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袖春忧心忡忡的面容,“接下来的防务,就交给你坐镇了。我和绘夏去守着楼侍郎。”
说罢,她撑着绘夏的手站起身,素手提起裙裾就往厢房赶。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惊起廊下几只宿鸟。
“可按照那半帖药方熬药了?”她边走边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按姑娘吩咐的办了。”绘夏小跑着跟上,“药侍一炷香前就开始熬煮,这会儿应当快要出锅。”
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教人透不过气。
崔元徵叁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只见楼朝赋躺在锦被中,面色灰败如纸,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她取过一块干净帕子在冷水中浸透,轻轻换下他额上那块早已被高热烤干的旧帕,又仔仔细细擦净了男人的脸,崔元徵定定道:“他既然能活着走到南塘,那他就绝不会死。”
绘夏不知道说什么,但只要是崔元徵的话它向来奉为圭臬,既然她的姑娘说这楼侍郎能活,那就是一定能活,想着,女孩将要端到了崔元徵面前,“姑娘,药温好了,可以给楼侍郎喝了。”崔元徵看着浓黑的药汤,微微颔首,慢慢起身准备让位给绘夏的一瞬,床上闭幕不醒的男人抬手勾住了她的衣袖,崔元徵和绘夏皆是一惊。
“姑娘姑娘!楼侍郎醒了!”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纱帐上,拉长出纠缠的轮廓。崔元徵俯身凑近的瞬间,几缕青丝不受控制地垂落,轻轻扫过楼朝赋裸露的颈侧。昏睡中的男子似有所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楼大人,你想说什么?”她压低声音,气息拂过他耳畔。
楼朝赋的嘴唇无声翕动,像离水的鱼。崔元徵不得不将身子压得更低,耳垂几乎贴上他干裂的唇。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与草药的气息,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弱气流拂过她耳廓最敏感的那寸皮肤。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才从这片灼热中捕捉到那两个破碎的音节:
“多……谢……”
崔元徵身形微微一僵。
不等她反应,又一声气音艰难地挤出:“……抱、歉。”
这两个字清晰地撞入耳膜,让她触电般直起身子,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里。那眸子因高热而雾气氤氲,眼底却烧着两簇异常明亮的火苗,里面没有她习以为常的怜悯或审视,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的感激,以及一丝绝不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清晰的愧怍。
她一时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记忆中,围绕她的词汇总是“病弱”、“需静养”、“莫添乱”,即便是关怀也带着小心翼翼的疏离。她早已将自己定位成精致的瓷娃娃,一个需要被保护、同时也容易被忽视的存在。
救治楼朝赋,于她而言,是绝境中的自救,是抓住一根或许能挽回自身性命的浮木,是一场冷静的利益计算。她从未想过,这仓促间的“举手之劳”,竟能换来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尤其是……还夹杂着一句为“连累”而生的“抱歉”。
楼朝赋望着她脸上罕见的怔忡,似乎想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弧度还未扬起,便牵动了内里的伤,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席卷而来。他整个人蜷缩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用尽了全力,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绘夏吓得差点打翻药碗,慌忙上前却被崔元徵一个手势止住。
崔元徵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颤抖的脊背时,生生顿在半空。她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种陌生的情绪攥住了她的心脏——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无措的东西。
待这阵咳喘好不容易平复,楼朝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锦被中,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缓了许久,才用那粗嘎得几乎辨不清原调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连累你……卷入是非……对不住……”
崔元徵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整整一拍。她看着眼前这个深陷锦被、命若悬丝的男人,他自己已是这般光景,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向她这个“施救者”道谢,甚至为可能带来的麻烦而致歉。这种纯粹的、近乎笨拙的善意,像一根柔软的刺,精准地扎进了她层层包裹的心防。
绘夏屏住呼吸,看着自家姑娘脸上闪过震惊、困惑,最终化为一种极为复杂的、她从未见过的动容,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屋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楼朝赋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一刻的静默拉得无比漫长。
片刻后,崔元徵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某种不自在。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再开口时,声线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质地,但若细听,尾音里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楼大人不必挂心…”崔元徵话音未落,执匙的指尖忽的一颤,药碗在掌心晃出细微的涟漪。她慌忙用双手捧住白瓷碗,莹白耳垂瞬间染上海棠色,声线不自觉地扬起:“保全你亦是保全我自己!”说着竟直接将药匙凑到楼朝赋唇边,青玉匙沿在烛光下泛着慌乱的光泽,“快、快些用药,莫要再言!”
绘夏见状以袖掩唇:“姑娘这般喂药,怕是半碗都要洒在楼大人衣襟上了。”她正要上前接过药碗,却见病榻上的楼朝赋强撑起身,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崔元徵的手背。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两人俱是一怔,药匙在碗沿磕出清脆声响。
“我、我自己来。”他声音沙哑如揉碎枯叶,接过药碗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腕间。仰头饮药的动作带着沙场历练的果决,喉结滚动间汤药已尽。待放下空碗,这个方才饮药时眉眼凛冽的男子,眼角竟泛起少年般的赧色:“是在下思虑不周……不该让音音妹妹卷入这般险境。”
崔元徵盯着空碗怔住,先前强装的镇定如春冰消融。她分明看见他饮药时紧蹙的眉峰,知他定然痛极,却仍周全地顾及她的窘迫。这般体贴让她的心口泛起奇异的暖意,连颈间都染上绯色,只得低头去整理本就不乱的衣袖。
绘夏望着两人一个羞怯低头、一个温柔注视的模样,抿唇笑着退至屏风旁。绢纱屏风上绣着的并蒂莲,恰映着这对各怀心事的儿女。她看见姑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更看见楼朝赋即便伤痛缠身,目光仍如春水般萦绕在姑娘身上。
“咳咳……”楼朝赋突然一阵轻咳,指节泛白地攥住锦被,却仍在喘息稍平后勉强笑道:“这药……倒是比军中的汤药温和许多。”
崔元徵闻言,下意识地将一直焏在掌心的鎏金手炉递过去。那手炉上錾着缠枝莲纹,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待意识到此举过于亲昵,想要收回时,楼朝赋已用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接过。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那触感如春蝶振翅,在她心间漾开细密的涟漪。
“明日……”崔元徵忽然低声开口,在楼朝赋温润的目光中顿了顿,才继续道:“明日若巡检司的人再来,你也不必忧心,我自会周旋——”
“不可!”楼朝赋急声打断,因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却仍强撑着道:“我绝不能……再让你涉险。”
他声音虽虚弱,语气却异常坚定。屏风后,绘夏正将一支新烛换入青玉灯台,烛心突然“噼啪”一声轻响,迸出几点星火,惊醒了怔忡中的两人。
崔元徵慌乱起身,裙裾在青砖上旋开一抹流云般的弧度。
“你、你安心养伤便是,这些琐事不必挂心!”她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耳尖染上晚霞般的绯色。
楼朝赋望着她这般情态,眼底漾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他轻抚着尚带余温的手炉,莲纹的轮廓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仿佛也烙上了某人的温度。
“我——”
“楼家小子!”
“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