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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事了拂衣何辞死,岂须执手到白头
    夜色如墨,大帐内死寂无声。
    江捷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顾妙灵。
    她坐在榻边,看着面色青灰、呼吸几近停滞的宋还旌。睡尸毒已经封锁了他的经脉气海,让他在沉睡中走向死亡。
    “夜昙骨的根是毒,花却是药。”江捷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夜昙骨鲜花的瓷瓶,声音很轻,却很稳,“但如今他体内气血被封,药力送不进去。”
    她将花倒出,又拿出一包顾妙灵煎好的、用来催发气血的猛药。
    “你想干什么?”顾妙灵盯着她,声音发紧。
    “我是医者。我知道怎么让药力进去。”
    顾妙灵看着她平静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一切——她要以身试毒,以血换血。
    “你疯了……”顾妙灵浑身颤抖,那层冷漠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江捷的语气还是很冷静,“这是最后的办法。”
    顾妙灵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江捷,尖叫道:“你还是要为了他去死!他根本就不爱你!更不会领你的情!你就不能看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字,被她硬生生地咬碎在齿间,吞进了满是苦涩的喉咙里。
    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这句是是痴心妄想,是她这辈子烂在肚子里也绝对说不出来的话。
    顾妙灵目中热泪滚滚而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哀求:“江捷,求你……”
    江捷看着她,目光温柔,带着淡淡的、安抚的微笑。她没有解释,只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顾妙灵。
    顾妙灵的身体瞬间僵硬。
    随后,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紧紧抱住了江捷,手指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哀求道:“放弃吧,好吗?我们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江捷轻轻摇了摇头,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顾妙灵哽咽着,拼命寻找着理由,“小七还小,她需要你。”
    “她有你。”江捷的声音轻柔却笃定,“以后,她也有她哥哥。”
    她轻轻地推开顾妙灵,伸出手,指腹抚上顾妙灵满是泪痕的脸颊,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她的眼泪。
    “妙灵,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江捷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带着小七,好好活下去。”
    “我不同意!”
    一声稚嫩却凄厉的喊声突然在寂静的帐中炸响。
    小七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像只愤怒的小兽一样挡在江捷和药碗中间。她眼睛通红,大声道:“我不同意!宋还旌让我保护你,你要是死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是不懂事,但是她知道她不想让江捷死,所以她笨拙地搬出了那个最令人生畏的理由。
    顾妙灵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江捷心中酸涩,她伸出手,想要去拉小七的手。
    “别碰我!”
    小七猛地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死死盯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可以!我不准你死!”
    江捷看着落空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他不会的。小七,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小七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想要大喊“不好”,想要把那个药碗砸碎,可是面对江捷那双眼睛,她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是个杀手,她杀过很多人,却唯独救不了眼前这一个人。
    最终,她呜咽着慢慢地、颓然地垂下了手。
    江捷没有再多言,转身端起了那碗猛药。
    她将那两朵花放入口中,甚至没有用水送服,就这样生生嚼烂。鲜花苦涩,带着一股奇异的辛辣。她紧接着将那碗猛药一饮而尽。
    片刻后,一股诡异的潮红涌上她的脸颊,随即又变得惨白。那是烈毒入体,正在焚烧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身体当作一座活着的药炉,强行炼化药性。
    江捷强忍着五内如焚的剧痛,挽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
    她手起刀落,割开了腕脉。
    鲜红的血流淌下来,落在早已备好的碗中。那血色泽奇异,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和灼热的温度——那是融合了夜昙骨药性和她生命的药血。
    顾妙灵帮她扶起宋还旌,江捷捏开他的牙关,将那碗滚烫的药血,一点一点喂入他的喉咙。
    热血入喉,仿佛春水破冰。
    宋还旌体内那层坚不可摧的寒冰,在这股温热药力的冲击下,终于开始融化。他青灰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暖,微弱的脉搏重新变得有力而强劲。
    顾妙灵在一旁看着,浑身颤抖,却不敢出声打扰。
    半个时辰后,宋还旌的呼吸变得绵长深沉。
    他的命保住了。
    江捷松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顾妙灵连忙扶住她,就要去包扎她的伤口。
    “别包。”江捷推开她的手,声音虚弱却急促,“把徐威叫进来。”
    徐威冲进帐内,看到宋还旌面色好转,刚要惊喜呼喊,却被江捷打断。
    “把那些中了睡尸毒、还没断气的士兵,都抬过来。”江捷命令道,“快!”
    徐威震惊地看着她还在滴血的手腕:“夫人,您这是……”
    “我的血里有药。快点……”
    江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清亮得吓人。她不用人搀扶,强撑着站起来。
    伤兵被一个个抬入偏帐。
    江捷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一个个担架前。她将自己的手腕悬在水碗之上,让鲜血滴入水中稀释。对于这些普通士兵,不需要像救宋还旌那样用精纯的原血,只需这稀释后的药血冲开一点生机,剩下的便能靠他们自己挺过来。
    一个,两个,十个……
    随着救的人越来越多,江捷的血流得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冷。
    顾妙灵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强行按住她的伤口,泪水夺眶而出:“够了!江捷,够了!再流你就干了!”
    江捷倒在顾妙灵怀里,看着满帐篷死里逃生、呼吸逐渐平稳的士兵。
    黑盾已经答应了议和。
    宋还旌醒来后,也会看到那份和约。
    这场仗,打不起来了。
    这些人活下来,不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回家。
    她闭了闭眼,脸上只有纯粹的、完成使命后的安宁。
    “带我走吧。”
    江捷轻声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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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宸军营,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车厢里,江捷躺在厚厚的软垫上,身上盖着叁层棉被,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她的生命力随着那些血液的流逝而枯竭,体内的寒毒失去了压制,开始全面反扑。
    五日后。
    她们避开了所有的关卡,回到了平江城。
    依旧是那扇侧门,依旧是那盏昏黄的灯笼。
    标王和蓝夏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候在门内。当顾妙灵背着轻得像一片枯叶的江捷走进门时,蓝夏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手背,不想让女儿听到哭声难过。
    江捷还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窗台上放着她小时候用树叶编的青鸟,书架上摆着她看过的医书。
    她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标王和蓝夏守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顾妙灵和小七坐在脚踏上,皆是双眼通红,一言不发。
    连青禾也来了,他站在一旁,眼眶发热,目中全是泪水。
    “阿爸,阿妈……”
    江捷费力地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怎么了?”蓝夏凑近她,轻声问。
    “我想……看看家里的那棵树。”
    那是标王为她取名“森冠”的树,是她幼时最爱攀爬的地方。
    标王红着眼眶,一把将女儿抱起,就像她小时候那样,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春意正浓。那棵大树郁郁葱葱,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江捷靠在父亲的怀里,看着那高高的树冠,透过枝叶的缝隙,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青色的蝴蝶,正扇动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她感觉不到痛了,也感觉不到冷了。
    “阿爸阿妈……”
    “看,起风了……”
    她喃喃低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放在标王肩膀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风过树梢,叶落无声。
    生不负辰,死得其所。
    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江边那阵迅捷的风,终于停下了脚步,在故土的怀抱里,永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