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爷爷所有的记忆全都扎根在这,将随尘土一起消失。李盛用备好的抹布擦了擦炕沿,灰尘太大,已经不能住人了。他只能静静坐下,注视着房间里的所有陈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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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趟的顺路私家车,给李家淙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口。李家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到哪里,出了市区多远他不知道,距离石桥还有多远他也不知道。他在冷热交替中大腿发痒,睫毛、头发结冰,视线不清,只是胸口顶着一口不肯散的劲儿。
他徒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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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黑了下来,不再那么炎热,李盛签完字在村里游逛。屋檐下结蛛丝,街面土地十几年如一日,一旦下了雨注满水,就会泥泞不堪,青蛙蹦进院子,年幼的李盛也曾尖叫着喊爷爷。卑微不堪的出身,冷眼嘲笑与歧视,但小时候仍有爷爷让他感到温暖。
李盛又走到了教堂,许多年前他卡进的水沟十分狭小,曾经他觉得教堂很高,如今再看不过矮矮一截,荒草无处不生,长满了墙体间。庭院内的黑板报停留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圣像矗立在那里,前面却没了跪拜的蒲团。走进教堂,坐在椅子上,李盛抬头仰望教堂最中央的受难相。远处传来爆炸的声音,李盛抬起头,应该是后山在开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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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爆炸声,李家淙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听,在了无人烟的荒路,紧接着,他听到了第二声砰。
不,这不是爆炸声,这是枪响!
砰第三声枪响。
李家淙不敢回头,仿佛枪口就在身后,他拼命往前跑他想起他爸跟他说过,现在下岗的工人一批有一批,都待不下去了。他天真地问会有什么结果,这枪声给了他答案。
会为钱,杀人犯法!
危险、死亡近在咫尺。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李盛。明白了他的不还手、他甩不掉的烂人、他的没那么简单。李盛的世界是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社会,是负重万千的社会,他活在枪口下,从农村走出来,没有依靠,李家淙现在走得每一步的艰难,李盛都曾一步一步踩过,为了找他,为了等他。而自己被保护太好,傲慢无知。
他拿出手机拨打着报警电话,却没有信号。
恍惚间,李家淙好像看见眼前有石桥村的路标,就在前方,教堂的尖顶就在不远处。
或许是一场幻觉,就算是一场幻觉,他也要一直往前走
*
十字架上的神像俯视着他,座位上遗落一本圣经,李盛随手翻到一页,他读着上面的话:寻找,就寻见,叩门就开门。
忽然,他听到身后门响,他回过头,黑暗中,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那人进来落拓,身后的大门沉重一关。李盛开口问道:神父?没有回应。
李盛起身,解释说:我是路过,进来看一看。
那个人慢慢过来,窗格透进的微弱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只有一小块,眼下到唇角,李盛就认出了他。
是李家淙。
他看起来很累,像是走了很远很远很远的路,满身风与尘,对视的一瞬间,他竟然笑了。
李家淙啊李盛刚开口,却被他一把抱住。
那一半冰冷,一半炙热的怀抱,他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于是,温热的手拉着他,在圣父、众神垂怜的目光下,他们向外走。十字架的吊坠垂在握紧的双手间。
像是一场梦。
他带着他,穿过村间一条条街巷,穿过羊群,穿过那漫长通往山上的土路。
走到后山的草野中,站在那一池明镜的水前,李家淙松开手,十字架掉落,激起涟漪;李盛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李家淙拉起他,亲吻他的脸,一如十四年前,柔软却热烈;热泪划过他们的唇间,李盛闭上眼。
不用上帝的原谅。
就让我们野蛮的生长,
就让我们忘掉姓名,
就让我们这样相爱吧。
2016夏。
月光皎皎,染亮整个荒草的平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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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李诺迎来初中最后一个寒假。这个假期, 黄茵逼着他各种补课学习,李盛负责接送,每天上学, 李诺都对他爸说:我要疯了。
李盛把安全帽扣在他脑袋上说:考完再疯。
李诺:爸,你还有没有人性?
李盛说:你好好珍惜吧,以后工作了更不轻松。
李诺嘁了一声。
李盛骑上摩托,带着李诺去补课班。临下车,李盛说:今天晚上你妈接你。
李诺诧异:啊?你干嘛去?
李盛说:出去一趟。
李诺:吃喝玩乐?
李盛拍了下他的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看着李诺走进补课班,李盛给黄茵去了电话。黄茵在电话那边笑着说:李家淙是不是要等得着火了?
李盛勾起嘴角:也没。
我看他是要着火,每天在店里转, 他就这么闲?
好像是很闲。
两人大笑。黄茵说:你去陪他吧, 李诺我来照顾。
李诺单双号的课分别是早上
黄茵打断他:哎呀, 不用你操心了,我问他就好了, 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就放心吧!再长几岁, 就到了我们认识的年纪了。她顿了顿, 又说, 等他再大一点,我再告诉他, 我们的关系。
李盛有些慌乱:我怕他怕他不好接受。
难接受的人生很多,他有你这样爱他的父亲,他应该高兴。
李盛犹豫:我怕失去他。
黄茵微微一愣, 发现自己把这件事想简单了,转移话题:好,我知道了, 不说这个,祝你玩得开心!
电话挂断后,李盛骑上摩托到了李家淙家楼下。李家淙从小区门口走出来,穿了件黑色风衣,带了个墨镜;李盛心说,怎么打扮得像盲人算卦的,但人走到他面前问他:我帅不?
李盛把心里的话咽下去了,说:还行。
李家淙:能不能说点真话,你眼里写的明明是难看。
李盛:抱歉,是很难看。
李家淙:真话也不是那么想听。
他上下打量李盛问:你怎么什么也不带?
李盛说:看演唱会要带什么?
李家淙想了想:确实什么也不用带,带耳朵就行了。走吧,哥带你坐飞机。
就这样,李家淙开车,带着李盛前往机场。这是李盛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作飞机,检票,登记,让他新奇兴奋,却必须维持着大人不露声色的模样。
直到飞机升空的瞬间,有失重感,李盛抓紧了李家淙的手。
李家淙瞟了他一眼:激动不?
啊。李盛硬硬地回答。
飞机进入云层,白茫茫一片,几个小时后,他就会出现在另个地方。他看着窗外,忽然问:家淙,你这些年都去过哪里?
李家淙也杵着下巴看外面:很多。
比如?
李家淙说:国外比较多吧,巴黎,梵蒂冈,米兰,塞尔维亚欧洲的教堂,我几乎去了个遍。
李盛意外:你去教堂?
李家淙点头:是,我只想去那里。
李盛:为什么?
你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吗?就是你感觉到自己离家千万里,前往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没人认识自己,没人关注你的模样与身份,会有种极度自由的感觉,李家淙说,然后走进那些奢华璀璨的教堂里,我就会幻想,在某个转角,某个圣像下,我会突然遇见你。
那自由是虚假的,他带着这种幻想走了欧洲十六座教堂。他只是希望上帝再一次垂怜他,让他再一次的偶遇李盛,就像第一次他从水沟里拉起了他的手,他想再握紧他的手,带他出来。
可我知道,在国外遇到你的概率等于奇迹,于是我又回到了石桥。
李盛撇过脸,眉毛忍不住住地往一起揪,鼻子忍不住地酸,他过了很久才整理好表情,抬起李家淙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摆直。
李家淙:干什么?
李盛在兜里掏了掏,拿出来一枚戒指,素白的银圈套,他戴在了李家淙的无名指上,李盛说:本来想回来的时候给你,现在想让你早一点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