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淙又没抽完的半支烟被扔到地上,他站起身大喊:爷!奶!快出来!
报丧讲究进别人家门之前必须磕头,李家淙才知道有这样的习俗,而且对方还要回给一块糕点。他奶立刻盛出来,用盘子端着给李盛。但李盛拿糕饼的手在抖得厉害,甚至几下他都没能捏准。
李家淙看得都着急,直接帮他拿了起来,送到嘴边,李盛先后仰了下,反应片刻,才张嘴,轻轻咬了口。
秀英指挥道:吃完扔了!
李家淙随手扔出去老远。
盛,叫没叫神父?
李家淙纳闷:神父?
没人理他,李盛木然着,脸上挂着透明的泪痕,在灯光下,群虫中,反着哀伤的光。他回答秀英:还没。
不怕啊不怕,秀英安慰着,我跟你李骏爷去你家,帮你顾着,报完丧,去叫神父。
李盛点头,沿着道去找下一家认识的亲戚。
李家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李盛。他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画面:两侧斑驳歪扭的矮墙,对比之下,是少年笔直的背,他跪在灯火凋零的铁门外,声音不大地重复那些话。李家淙感觉到,那纤瘦的骨骼下,隐藏着的声嘶力竭。
你早点睡,今晚可得折腾了。秀英回去换好了衣服又出来,他爷手里也扯了白布预备着。
李家淙回过神,随意问道:奶,这儿有教堂,在哪啊?
他奶抬手一指东侧,李家淙看过去,半空中,一个瘦削而高耸的十字尖顶,向上,仿佛指示天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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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世纪的哥特教堂与乡村土砖房融为一体,腐朽中带着神圣,本该飞落白鸽的尖顶长满荒草。在夜色里,它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甚至可以形容成瑰丽。
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在受着这座教堂的熏陶。不论是孩子出生、结婚,走向死亡,都会有神父来见证:受洗,祝颂,祷告
李盛在向教堂跑去。可他意识混乱,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然失去了方向。
一切对他来说发生得太快了做着饭,爷爷突然倒地,他掐人中急救,可都没反应,疯狂地跑去卫生所去喊人,等大夫来了,告诉他人已经没了。是什么病,不知道,去探究到底是什么病,再没必要,人已经走了。
他的脚步逐渐变慢,背塌了下来,周遭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用手捂着眼睛,哭出了声,声音仍然很低,像是某种幼兽垂死一般的喘息。他知道今晚失去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家人。
突然,李盛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栽去。片刻之间,他失去意识,等睁开眼,他才察觉,自己摔进了地沟里,被草掩盖了,却又深又窄的地沟里。他侧身被夹在里面。他撑着手想起,却使不上力气被捕兽夹夹住了。
胸口被石头挤压着,求救的声音拼命从喉咙里逃跑,却泡沫一样碎在半空。
他往夹着他的矮墙上看,那上面画着圣父圣像,独一、全能的父,全能的父却悲伤地凝视他。他已经走到了教堂门外,却只差一步。
李盛终于崩溃了,如果上帝嘲弄他活着的命运,他任祂嘲弄,如果死亡在挥手召唤,他跟随他去。他的哭声从压抑变宁静。
忽然,李盛听见教堂大门有声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了,他没等出声,面前的草丛瞬间被拨开来
一张精致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对他而言,像是神明显现,从视线从高处降落在他身上,看他难堪的一幕,却面无表情,向他伸过一只手。
起来。
李家淙冷淡地说。
他把李盛从地沟里拽了出来。他原本是出于好奇,来教堂参观参观,教堂的大门没锁,进去转了一圈,家里那边的教堂他曾路过,比这里大了三倍,装修精致,这里比破烂就差一步,显然没什么好看的,转了几分钟,他就出来了。
他想到过可能会遇到李盛,但没想到是在地沟里遇到。
漆黑的角落,一丛挣扎的起伏的草。李家淙以为会是什么动物,结果一扒开,不是野猫野狗,是那个左眼角一道长疤的李盛,夹在缝隙里,露出半张脸,看向他的眼睛碎着泪,他又哭了。
被拉出来的李盛神色晦暗,站在风里摇晃,说不出来话,嘴上都是灰土。李家淙愁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教堂,帮李盛叫出了神父。
谢谢。李盛低着头说,李家淙摆了摆手。
李盛带着神父离开,他则一个人继续慢慢地在村里转悠,直到快到家的地方,路过了一个挂着白布小院,里面缓缓传来肃穆的颂声。
李家淙站住脚聆听。
免堕地狱,获升天堂,享主圣容。
阿门。
阿门。
以后他家里就他一个人,这可咋过呀?这可咋过呀!唉
李盛家办完丧事后,秀英同志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农村有丧事的话,有的家人会搭棚子,摆流水筵席,吃完一桌撤一桌,再有请人唱戏表演,村里的脏小孩儿们就来凑热闹,在戏台子地下坐一排,指着台上扮丑扮傻的人哈哈大笑。
但李盛家没有这些,很安静,哭声都没听到,把李盛他爷埋在山上之后,那间院子也慢慢撤下白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家淙这几天没出屋,坐在炕头看他妈给他买的外国名著小说实在是闲得没事干。
他奶拿抹布来他的小屋打扫,擦一圈,说了五遍李盛可怜。
李家淙看着书,干巴巴地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他奶瞪他一眼:小犊子心咋那硬。你小时候跟他一起玩得不挺好么?你不记得了?
记不得。李家淙捏了捏眉心,都多少年前了,我来这里才几次。
他奶帮他回忆:当时啊!你爸给你一毛钱,你就带着他去村口卖店,买了糖,还分他呢,回来让爸好顿夸呢。
李家淙竖起大拇指:您老记性真好。他抬起头,突然问,李盛他是孤儿么?
他奶犹豫了一下说:也不是。
不是?不是就等他爸他妈来管呗,李家淙说,他爸他妈呢?
他奶没等回答,有人敲窗户,转过头,看见他爷举起一只鸡晃了晃。他奶在屋里大喊:行!晚上吃!她指挥李家淙,去,你上盛儿家院里,你去找他玩,完了晚上,让他上咱家吃饭,今晚你爷要杀鸡,整点好吃的。
李家淙眉头一蹙:我都这老大了,去找人家玩啥?
玩啥不行?实在没事你帮他干干活也行,他家那地,他得围拢,咱家地都租出去了。
我不去,我还学习呢,叫他吃饭行,我到点叫去。
他奶嗨呀了一声:你说你来这边放松放松,你自己能放松吗?
李家淙没说话。
你这小身板也需要锻炼,瞅你抬不动二十斤大米
李盛啊,真是可怜呐
第六遍了。
你就是命好,不然呐,我瞅你真没那孩子板整带劲,老五那人其实也不错的,李盛是个好孩子,从来不胡闹,特别懂事,就是啊
好好!秀英啊,你可放过我吧,李家淙实在受不了了,下炕穿鞋,我去!我去行了吧!
纵横交错的小土道,墙根下有马蹄莲和几朵粉红色的小野花。没有一分钟,李家淙就到了李盛家门口,农村就是方便。他看着面前那黢黑的大铁门合得严严实实,轻轻敲了三下,那声儿跟风刮门似的。
李盛耳朵似乎挺好,隔着院门问:谁来了?
听着有些哑,李家淙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就嗯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
李盛拖鞋出去,划开门闩,看见了李家淙,有些意外。
我是那大地里头那李二波儿李家淙停了,在心里骂这该死却洗脑的外号,改口直接说,我,李家淙。
我知道。李盛说。
李家淙也清楚,在苞米地,家门口,教堂前,他们以难堪到没法重提的方式见过了三次面,早不用互通姓名。
我奶叫你去吃饭。李家淙不跟李盛对视,语调并不友善,不像请人吃饭,反而像是追债的。
现、现在?李盛有点懵。
不是现在,晚饭。李家淙后悔答应了他奶过来,没有逗留的借口,和人家怎么说?我奶让我找你玩,和稀泥还是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