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世道也变了。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占地众多,本就是新政的阻碍。这场争斗,避无可避。而眼下,形势于我崔家,于整个世家而言,并非有利。”
    崔相的目光紧紧锁住崔景明,沉重交代道:“祖父今日与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往后的路,需更加如履薄冰。”
    “有些事,有些争斗,你不要再直接参与了,更不要轻易站到台前,成为靶子。潜心在大理寺积累资历,要懂得藏锋。”
    说到这里,崔相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个物件。
    他走回来,将此物郑重地放在崔景明面前。
    “拿着。”
    崔相的声音带着嘱托,“此物,你需贴身藏好,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人,更不可让除你之外的任何崔家人知晓,包括你的父亲。”
    崔景明闻言心中一震,接过包裹。
    “若……若他日,天不佑我崔家,在这场争斗中一败涂地,大厦将倾之时。”
    “你便持此物,去见皇上和皇太弟。”
    崔景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崔相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此物,或可……保你一命。记住,是保你一人之命!
    届时,你便不再是崔家子,只是崔景明。凭着它,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为我崔家……保留一丝血脉,延续下去。”
    崔景明看着祖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只能先将所有的震惊压了下去,对着祖父,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必不负所托!”
    第55章
    元启二年的春夏秋之际, 京城在经历了欧阳家覆灭的震荡后,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朝廷政令畅达, 国库充盈。
    皇太弟赵庚旭的生活依旧忙碌,距离摆烂躺平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在兵部、天工院和皇宫之间三点一线。
    这一日,赵庚旭刚结束兵部关于新式火器记录的讨论。
    回到宫内书房, 便听到张保保求见, 汇报琉璃宫近期的收支情况和与番商的交易进展。
    “……殿下, 上月那批七彩琉璃盏, 按您的意思,限量发售, 咱家跟那几个波斯胡商说, 此乃宫中秘法所制,一年也出不了几套,他们争抢得差点打起来, 价格比预估的高了五成!”
    张保保眉飞色舞地禀报着, 随即又献宝似的补充。
    “还有咱天工院新出的那批‘凝香露’和‘净垢皂’, 番商们也爱得紧!”
    ”尤其是那凝香露, 香气持久不散,装在琉璃小瓶里, 那些大食国的商人直接称之为‘东方神水’,价格堪比等重的黄金!净垢皂去污力强,还带清香, 在高丽贵族里也极受欢迎,都说比他们用的澡豆强百倍哩!”
    赵庚旭听得连连点头,摸着下巴笑道:“保保, 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心里琢磨着,这利润够他开始造一些精钢大炮了。
    “都是殿下栽培!”张保保连忙躬身,笑容谄媚。
    “奴才也就是仗着殿下威名和咱天工院的宝贝,才敢跟那些番商周旋。哦,对了,还有那批小巧的座钟,虽然量不多,但番商们见了都惊为天人,说是巧夺天工,愿意出大价钱订购呢!”
    说着张保保脸上堆起更热切的笑:“说到船,奴才正要向殿下报喜!按殿下给的草图,由泉州最好的船坞承造,咱们那三艘能远航的宝船——上月已然全部竣工下水了!就等您取个吉祥名了。”
    赵庚旭慵懒地躺在榻上说道:“嗯…就叫揽月、探海、逐风。对了!试航了没有?”
    “试航了几次,稳当得很,载货量也大,水密隔舱着实好用!如今船就泊在泉州港,只等殿下您一声令下,便可扬帆远航!”
    张保保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赵庚旭,“殿下,您看这首次出海……咱们该怎么安排?”
    赵庚旭闻言,眼睛一亮,连刚拿起的第二块奶酥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粗略海图前,心中快速盘算。
    “船既已备好,时机便不可错过。保保,你即刻传令下去。”
    “第一,船队以‘揽月’号为旗舰,三船编为一队,持市舶司及本王令牌,首次远航,目的地暂定吕宋、三佛齐一带。这些地方已有我大颂商人活动,路径相对熟悉,风险较小。”
    “第二,船队所载货物,以丝绸、瓷器、茶叶为大宗,搭配琉璃器、香水、肥皂、钟表等天工院精品。切记,精品数量要控制,物以稀为贵。”
    “第三,此去不仅要售卖我们的货物,更要留心搜集沿途各地的物产、种子、矿产样本,尤其是那些耐储存、产量高或药用价值不明的作物。”
    “还有,设法招募或请几位懂得当地语言、熟悉航路或特殊技艺的人才回来,工匠、医师皆可。”
    “第四,命船队正副使详细记录航路、水文、风向、港口情况,绘制成图。沿途需谨慎,遇事以保全船只人员为上,但若有人主动挑衅,亦不必畏缩,可酌情使用船上配备的武器示威。”
    “记住,此行首要目的并非一次获利多少,而是打通航路,建立联系,摸清情况,为我大颂日后海贸立下根基。万事小心!”
    张保保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将赵庚旭的吩咐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殿下圣明!奴才这就去安排,定将殿下的意思原原本本交代清楚,让船队漂漂亮亮地出这趟海,给殿下带回来好消息和满船的宝贝!”
    赵庚旭被他这劲头逗乐了,挥挥手让他去忙。
    看着张保保干劲十足的背影,赵庚旭满意地点点头,顺手从案几上的点心盘里拈了块奶酥扔进嘴里——忙了一上午,可得补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嘿嘿嘿!他海外贸易的蓝图,终于要迈出实质性的第一步了。
    与此同时,天工院一年一度的入院考核结果出炉。
    赵庚旭为了广纳贤才,规定无论出身,只需通过天工院考试,家境贫寒者,可享有“格物助学基金”的三年资助。
    在录取名单中,一名叫孔贞的年轻人名列前茅。
    赵庚旭看到这个名字,想起了前几年南巡江州时,属官曾举荐过这位在城南“墨香阁”解题扬名的孔姓年轻人,据说已与曲阜本家断绝关系,携母在京艰难维生。
    当时赵庚旭只是给予了其参加考核的资格,并未特殊关照。
    没想到,此人竟真凭实力考了进来,而且竟然是考工科,他还以为他会去考科举。
    “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赵庚旭暗暗点头,吩咐下去,对此人可稍加关注。
    孔贞进入天工院算学馆后,赵庚旭听闻其表现,工作勤勉,沉静少言,但思维缜密,处事公允。
    这日,赵庚旭心血来潮,想去天工院的藏书楼找几本杂书解闷。
    刚穿过回廊,就听到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几名年轻的算学馆生员围在一起,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术算问题,声音颇大。
    “……无妄兄,你再来看看这一步,此处代入是否妥当?”一个生员朝着站在人群中心、一直沉默看着纸卷的清俊青年喊道。
    那青年闻言,微微抬头,正欲开口,目光却瞥见了走过来的赵庚旭,立刻躬身行礼:“殿下。”
    其他生员也吓了一跳,纷纷行礼。
    赵庚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目光却落在那清俊青年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他记得这人,是孔贞。刚才……有人喊他“无忘兄”?
    “无忘?”赵庚旭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句,觉得这表字有点特别。
    “殿下。”孔贞躬身行礼,神色似乎有事相求。
    “孔编修有事?”赵庚旭温和地问道,心里还惦记着刚才在藏书楼没找到的那本游记。
    孔贞抬起头:“贞确有一不情之请,望殿下成全。”
    “但说无妨。”
    “贞……欲改姓。”孔贞语气坚定。
    “‘孔’姓于我,已是负累。每每思及母亲昔日所受屈辱,思及那所谓圣裔门庭下的污浊,便觉此姓如芒在背。
    贞愿随母姓‘秦’,从此世间再无孔贞,只有秦贞。恳请殿下助我办理户籍更易之事。”
    赵庚旭闻言,微微动容。
    彻底抛弃圣人之裔的姓氏,这在当时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秦贞……也好,斩断过往,重新开始。本王准了,会让人帮你办好。”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听到的称呼,随口问道:“方才似乎听人唤你表字?”
    秦贞再次躬身:“是。贞,字无妄。”
    “秦……无妄?”赵庚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猛然间,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秦无妄”?!这不是天幕所说的那个被后世戏称为“法家阎王”、以酷烈手段整顿吏治、留下赫赫凶名的人物吗?!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俊、气质沉静的年轻人,怎么也无法将他和天幕中那个冷酷无情的“活阎王”形象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