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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遇篇)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站在舞台上
    几场秋风后,鲸陵便凉了。路边的梧桐褪下枝干上的黄色,鸭掌似得叶子被风卷起,飞来飞去。环卫工人不急着清除它们,只把它们赶到路两旁,铺成一条松软的落叶毯,若是叶子没被浸泡过雨水,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大地的咀嚼声。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服,大家的外套五颜六色,远看像打翻的糖果罐。
    现在,这群小糖果们正在享受下午茶时间,老师发了果汁酸奶和小饼干,孩子们开起了茶话会。
    “我有一个叔叔——”
    “我有两个叔叔——”
    “我有一个叔叔和一个阿姨——”
    ……
    “我有十个叔叔,十个阿姨——”
    ……
    “我有一千个叔叔一千个阿姨——”
    “我有一万个叔叔一万个阿姨——”
    ……
    “我有一亿个叔叔一亿个阿姨——”
    “亿的后面是什么?”
    “我姐姐说过,亿的后面是兆——”
    “你还有姐姐?”
    “嘿嘿——我有两个姐姐——”
    “我有三个姐姐——”
    ……
    “我有一亿个姐姐——”
    “我有一兆个姐姐——”
    是的,小朋友的话题就是这么无聊。
    在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祝遇发现一向开朗的苏确蘅,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
    祝遇坐到苏确蘅身边,凑过去问:“你怎么啦?”
    你没有一亿个叔叔和一亿个阿姨吗?
    苏确蘅思考:“有亲戚,是什么感觉呢?”
    “诶?”
    “我没有亲戚,我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苏确蘅说。
    “一个都没有吗?我才不信,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总有吧。”
    祝遇心想,难道苏确蘅的爸爸妈妈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没有。”
    祝遇肃然起敬:“你的爸爸妈妈好不一般!”
    祝遇心想,苏确蘅的爸爸妈妈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都能长得这么好,一定吸足了天地之精华,不像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养大的,所以和世间的凡人们相比缺乏辨识度。
    苏确蘅把祝遇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情?”祝遇很高兴苏确蘅竟然愿意和她分享秘密,看来是很信任她这个新朋友了。
    苏确蘅嘘了一声:“我可能,也是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
    祝遇:“……”
    真是个很不得了的秘密。看来祝遇高估了苏确蘅的爸爸妈妈。
    苏确蘅继续说:“虽然我爸爸妈妈都是吴园人,但是她们只带我回过一次吴园,是在一次过年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去见外公外婆……”
    “为什么只回去一次啊?”祝遇心想,自己上个中秋还回了琅川。
    苏确蘅的声音更小了:“嘘,我爸妈是从吴园,两个人私奔的,她们叫我不要随便和别人说。”
    “私奔是什么意思?”祝遇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两个人一起离家出走。”
    “哇喔!好刺激!”祝遇一下子明白了,离家出走!好大胆的做法!难怪苏确蘅的爸爸妈妈不能回吴园,回家后要是被发现了,肯定少不了一顿暴打!
    祝遇说:“你外公外婆肯定很生气吧。”
    苏确蘅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当时她们指着我妈妈骂,好像用的吴园话,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妈妈也肯不告诉我,好像也骂了我,可能是太生气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去过吴园了,可能我妈妈害怕他们吧,他们应该也不需要我妈妈。”
    “那你爸爸呢?”
    “也从来没回去过。”
    这样看来,苏确蘅确实一个亲戚都没有。
    祝遇心生同情,很大方地说:“没事,我把我姐姐送给你!这样你就有亲戚了。”
    女孩们的秘密分享结束了,祝遇没把这件事和别人说,包括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因为苏确蘅和她说过“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当然,在若干年后,祝遇无意中知道了私奔是啥意思,也在后来知道了苏确蘅的爸爸所在的家族是一个“没落的旧贵族”,苏确蘅的妈妈所在的家族坐拥着吴园最大的商业集团。
    祝遇再次感叹了一句:“哇喔,刺激。”
    这不比苏确蘅的“口口网爱情小说鉴赏”轰炸有意思多了,苏确蘅怎么就不分享了呢。
    那天很巧合,幼儿园放学铃响时,祝遇和苏确蘅的家长都到了,更巧合的是,苏确蘅的爸爸妈妈是一起来接苏确蘅的。
    祝遇看到自己的妈妈正在和苏确蘅的妈妈聊天,听内容是在拉家常。苏确蘅的妈妈今天穿得暖和了一些,裙子外面多了一件青色的外套,苏确蘅的爸爸也在,穿着帅气的毛呢大衣,里面是高领毛衣,她没怎么说话,依旧是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神色淡淡的,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到孩子过来,家长们都来迎接自家宝贝。
    “再见,苏确蘅。”
    “再见,祝遇。”
    两个孩子照例进行放学的告别。
    苏确蘅回家时,她的爸爸和妈妈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三个人一起走在路崖边。
    夕阳还未落下,金红色的阳光落在两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美丽的女孩身上,祝遇忽然感觉有点挪不开眼。
    苏确蘅走着走着,忽然松开她的爸爸妈妈的手,而是把爸爸和妈妈的手拉到一起,替她们把手指一个个掰好,做成十指相扣的形状,然后再走到妈妈那边,拉住妈妈的另一只手。
    “爸爸和妈妈要手拉着手,小芷也要拉着妈妈的手。”苏确蘅骄傲地仰起头。
    她的妈妈笑起来,用肩膀碰了一下身边的爱人,然后用方言说了一句话。
    很好听,很软的腔调,可惜祝遇没听懂。
    苏确蘅的爸爸没有回应,只是偏过头,用温柔的目光看了看苏确蘅的妈妈的侧脸。
    祝遇甚至开始幻想了她们“私奔”的场景,她们一定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夕阳下,一起手拉手离开了家!
    “嘿嘿,嘿嘿。”小小的祝遇不知怎么露出傻笑。
    那时候的祝遇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像被痒痒的挠着,长大后她才知道,这叫磕cp,苏确蘅后面看爱情小说的时候笑得比她那时还傻。
    祝和安把小祝遇拉回来,“哎,看什么呢,赶紧走呀。”
    祝遇忽然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和一个美女结婚?”
    祝和安扑哧一笑:“那不就没你了吗?”
    “谁说的,我只是以另一种形态出现。”祝遇暂时不想讨论这种“人的本质是什么”的哲学问题,只是抱怨:“为什么爸爸不是美女,身上也没有香气。”
    祝遇忆起,苏确蘅的爸爸身上有柚子的味道,苏确蘅的妈妈身上有兰花的味道,苏确蘅身上有栀子花的味道,可是祝遇,还有祝遇的爸爸妈妈,身上什么都没有。
    “咱们和她们不一样的,性别不一样。”祝和安说。
    “不都是女孩子吗?”
    “还是有区别的。我只能和男人结婚,你也是。”
    “为什么?”
    “因为性别啊。”
    “不行。”祝遇很不服气。
    “哎,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祝和安说,这是家长的万能的搪塞小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的句式。
    “还有……”祝和安面露尴尬,“那种,她们身上有香气,这种话,别当着人家的面说,知道了吗?”
    “为什么?”祝遇不解,香香的不是夸人的吗?
    “这个……这也和她们的性别有关,我以后再和你说,反正你记住,别这么夸就对了,你长大了,也会明白的。”祝和安说着,把祝遇从腋下抱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祝遇在心里吐舌,不说就不说,她以后自己去看书研究。她又想到,刚刚苏确蘅的妈妈对苏确蘅的爸爸说话时那软软的腔调,她问:“苏确蘅的妈妈说的是吴园话吗?”祝遇想到苏确蘅在初次见面时说“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吴园人”。
    “是的,我刚刚跟她们聊天,她们夫妻俩都是吴园人。”
    “唉,吴园话真好听,琅川话真是差远了。”祝遇想起琅川的方言,感觉舌头比人家都短一截,叽里咕噜的,不像人家吴园话,一听就是美女该有的调调。
    “那有什么办法?就是不如人家。”祝和安随口答道。
    那时候的祝遇还不知道世上还有一门更难听的语言叫鲸陵话,以吊开头以批结尾,她竟然为琅川话难过了几分钟,更为祝和安的“咱们和她们不一样的”“就是不如人家”难过了半个小时,好像一条沟渠把她和苏确蘅分了开来。
    不过,事情仍有转机。
    这天祝遇到学校,发现发现苏确蘅又换了一套新衣服,那是一件黑色的外套,但是上面有一个漂亮的金色刺绣,是一个像树叶一样的东西,祝遇在电视里见过,那其实不是树叶,而是一种乐器,叫琵琶。
    祝遇问苏确蘅:“你喜欢琵琶吗?”
    其实小孩子的衣服基本都是家长选的,祝遇只是随口问问,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竟然认出了苏确蘅衣服上的图案。
    苏确蘅说:“我会呀,我已经会弹好几首曲子了呢。”
    哇,祝遇只是见过,苏确蘅还会弹。
    “是我妈妈教我弹的,她可厉害啦,会弹很多种,超——级——多种不同的曲子。”苏确蘅也开始炫耀起妈妈。
    “真想有一天听一听呢。”祝遇说。
    “好像过年之前,要举行一个才艺表演,我把琵琶带过来,好吗?”
    “我想和你一起表演。”祝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也许她只是觉得不能和苏确蘅站在一起,挺遗憾的。
    “好呀,你也会弹琵琶吗?”
    “不,我不会,但我会别的乐器。”
    “什么乐器呀?”
    “这个……保密。”祝遇学着动画片里的智多星,神秘莫测地摇摇头,心里则悄悄打起了小算盘。
    回家后,她忽然向爸爸妈妈提出了一个郑重的请求:“我要学习乐器。”
    “乐器,什么乐器?”爸爸妈妈问祝遇。
    “我也不知道什么乐器,反正我必须得会一个乐器。”
    “为什么?”
    “鲸陵的小孩子都会,我不能不会。”
    “喔——”祝和安和许平程对视了一眼,“咱们确实不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
    许平程也说:“是,女儿有理想有志向,是个好事儿。”
    “到哪里学乐器呢?”祝和安思考。
    “我老弟的丫头,好像在学笛子,我来问问。”许平程掏出手机,给祝遇的叔叔打了个电话,等他们通完电话,许平程对祝遇说:“这周末,去你息息姐姐待的那个琴行看看,怎么样?”
    “我也要学笛子吗?”祝遇想了想,她看到过电视上有人吹笛子,站着,用嘴对着那根小巧玲珑的竹棍儿吹气,就能发出很优美的声音。
    “不一定呢,多看一些,那个琴行有好多老师,你到时候,好好选一下。”
    周末,祝和安和许平程把祝遇送到许息待的琴行,离祝遇家也不远。
    许息的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教师,他们一家是去年从琅川搬到鲸陵的,据说也是那个神奇的姑姑帮了大忙,祝遇一直很好奇她的姑姑是不是会魔法,能呼风唤雨,不然怎么能把人像棋盘上的棋子那样,从这个格子放到那个格子?
    祝遇先被带去见了许息的老师,那个老师还会教一种叫箫的乐器,在祝遇眼里是一种竖着吹的笛子。
    祝遇对着那个笛膜,瘪着嘴吹了起码十分钟,只吹出噗噗噗的像对着塑料袋吐气的声响。祝遇又试着吹了箫,依旧是吹不响。老师安慰她:“小孩子第一次接触笛子,都这样。”
    祝遇依然感到很深的挫败感,她想到,苏确蘅都会好几首曲子了呢,她连发声都发不出来。
    于是,她梗着脖子,说:“我还想试试别的乐器。”
    祝遇被带着试了好几种乐器,民乐和西乐都有,她觉得琵琶和苏确蘅重合了,古筝扬琴钢琴大提琴太笨重,小提琴硌下巴,吉他摁着像小刀喇手指,她失望极了,原来学乐器根本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儿,要是学习技能能像爸爸妈妈的手机充电就好了,拿根线往后脑勺一戳,知识就进去了。
    失望着失望着,她听到一声马的嘶鸣。
    “那是什么?”祝遇问,琴行里为什么会有马叫?
    “那是二胡。”身边的老师告诉她。
    顺着声音,祝遇走到那个教学二胡的教室,门没有关,她看到里面是一个女老师在示范,老师的手指很细很长,拉出来的声音却慷慨激昂,像冲锋的号角,她用手指揉动底部的琴弦,就会发出逼真的马的嘶鸣,用手指拨动琴弦,还能发出马蹄的声音。
    “真好听,真有趣。”祝遇说。
    “想试试吗?”爸爸妈妈问祝遇。
    “好。”
    那天,当琴杆第一次贴上她的掌心,木纹的凉意顺着血脉爬进心脏。她忽然明白,原来这世上早有一件乐器,一直在等待着她的指尖。
    老师夸她很有天赋,很少有幼儿园小孩儿一节课就能流畅地运功。爸爸妈妈给祝遇报了课,还给她买了一把便宜的二胡练手。
    当她背着方方长长的琴箱,从琴行离开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迈入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的眼前浮现出弹琵琶的苏确蘅,她想,看吧,苏确蘅,我们还是会站在一起,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站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