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十一、
杨天昭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倒像是在自问,颜子衿在门口停下脚步,两人沉默许久,这才听见颜子衿扶着门框,细不可闻的一声回答。
离去的路上,颜淮见颜子衿一路上沉默不语,伸手替她拢了拢雪帽:“在想什么。”
“我在想,顾宵为什么要把关于杨家的证据全部销毁?”颜子衿垂着脑袋,目光投在身前的石砖上缓步而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留下证据,岂不是更能反咬叁皇子他们一口,听天昭所说,那一日顾宵带着重兵围山,而当时能做到此事的,也就只有掌控江南各州兵马的叁皇子。”
“你觉得顾宵其实有留下关于杨家的证据,但是叁皇子他们后来从中做了手脚?”
“嗯。”
“顾宵将那些证据皆放在一处,若他们真的找到,不会只销毁与杨家相关,留下其他的给自己找麻烦。”
一时默然,颜淮说的没错,顾宵留下的那些证据和记录,已经给叁皇子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叁皇子如今几乎失了经营多年的江南势力,连赵丞相此时都偃旗息鼓,称病在家许久没有上朝,若他们当初已经找到此处,怎么可能还会留着其他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既然如此,难不成是顾宵自己打算,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在顾宵眼里,只要他不留下任何证据,就没有人会想到杨家灭门之事与叁皇子有关,自然也不会查到他身上。在旁人眼中,杨家无一生还。”
颜子衿停下脚步,廊外的青松堆了厚厚一层雪,压得枝丫都垂下不少,别院除了周娘外就只有粗使打扫的仆人,自然没能及时扫去院中各处的积雪。
察觉到身后人没有动作,颜淮回过身,此时,松枝终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将身子沉沉地压下,枝头的积雪跌在地上,顿时减去不少压力,于是松枝顺势扬起,又将身上的雪抖落不少。
倒吸一口凉气,冻得肺部生疼,颜子衿有些惊恐地看着颜淮:“琬之……姐姐……”
对视的一瞬间,两个人皆心照不宣地有了同一个答案,颜淮颔首道:“也会以为杨琬之已经死在那一夜中。”
数百条人命,即使将其一一安葬,也无人会专门去核实身份,亲眷子弟皆亡,自然无人会想着是否还有人存活。
杨琬之后面已经被顾宵带走囚在深宅之中,如何呼救也无人知晓,也无人伸出援手,再加上她并不会武功,若当年没有找到机会逃出来,岂不是余生都要与这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纠葛不清?
而且那时杨琬之甚至还与顾宵成了亲,两个人新婚燕尔,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哪里会知晓这枕边人,将来会是屠她满门的妖孽恶鬼呢?
“天呐……”颜子衿只是略略换位思考一番,便觉得脊背发凉,整个人如坠冰窖,而且顾宵自然也不许她寻短见,那更是生不如死,当时的杨琬之,该有多绝望。
颜家救下杨琬之后,秦夫人让她照顾年幼的颜子衿,有时候她教着颜子衿绣花,绣着绣着便会不自觉地失神,有一次杨琬之陪着颜子衿读书,读着读着,颜子衿发现正她盯着桌边插柳的细颈长瓶,于是便唤了唤她。
杨琬之当即回过神,却本能地叫了颜子衿一声:“清知。”
“杨清知……”颜子衿口中突然冒出的人名令颜淮也不由得一愣,前者还陷入回忆中,他没有贸然打搅,等了许久,颜子衿这才抬头看向他,“杨清知,是谁?”
回到颜家后,颜子衿便马不停蹄地去见漱花,她决定将漱花送去别院,自然是与颜淮对杨天昭的想法一致。
杨天昭是杨家唯一活在世上的人证,若是还留在颜家,迟早会被人察觉怎么莫名多出了一个陌生人,即使拿借口搪塞过去,难免被有心人注意;漱花的处境与杨天昭差不多,她留在主宅里也不安全,如今邬远恩将寨子所有的人命都揽在自己身上,此事再查下去也无果,恐怕就会这样被大理寺定性,若颜子衿无凭无据执意要求严查,自会引起对面的怀疑,而且颜子衿也有私心,她不想让漱花再接触这些事了。
漱花同小枇杷住在一处,两个人年纪相仿,也好一起照顾着,颜子衿进屋时,小枇杷正拿了热糕喂给漱花。
有木檀事先打过招呼,见到颜子衿后,小枇杷连忙懂事地跳下床离开屋子,顺便将房门掩上,免得屋内热气跑走。
手里还拿着那绣花团球,颜子衿小心翼翼地缓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漱花自她进来后便无声地盯着自己,颜子衿想她自然认得出来,于是不再左顾右而言它:“漱花儿,我是阿瑶呀。”
阿瑶、阿瑶,颜子衿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称呼过自己了。
“娘说,你叫颜子衿。”
双唇一颤,剩余的话顿时化作热气从口中散开,颜子衿微张着口,沉默良久这才轻声道:“是。”
“娘……已经死了,对吗?”
“漱花儿……”
“娘让我逃走的时候,就说过,她和我再也见不到了,”漱花大病未愈,声音还有几分沙哑,“而且若娘活着,她不会不来见我的。”
“对不起。”颜子衿垂着头,她紧握着漱花的手,如果那个时候她反应得及时,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开口拦住梅家娘子,她就不会……
“阿瑶,”漱花开口唤了一声,颜子衿连忙抬起头,之前将垂未垂的泪珠“啪嗒”一声落在裙上,前者看着她这个样子,将身子凑近了几分,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娘还说,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再见到你,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
“娘说,对不起。”
对不起。
颜子衿这才反应过来,当时在殿上,明明梅家娘子那般斩钉截铁地指认自己,可到如今,自己回想起来时,仍旧一丝一毫都没有恨过她,或许那时梅家娘子的眼神,便已经说明理由了。
“漱花儿,你告诉我,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事?”颜子衿话刚出口便立马感到后悔,毕竟她曾经也经历过眼见亲人惨死在面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而寨子老弱妇孺当时都被顾见卿送在一处,那么多的亲朋,漱花这样年幼……想到这里颜子衿连忙摇头,“算了算了,你不愿再想起来也没事。”
“阿临的哥哥找到我们,他说他寻了我们许久,他说阿临死了,大爷爷他们也死了。”
漱花还记得那天顾宵鬼魅一般出现在村中,村子里自然有老人还记得他,羊婆子更是亲手将他抚养大,见到顾宵,哪里还忍得住,又听他说起顾见卿等人已经死在官兵手中,众人更是哭成一片。
漱花的爹自然也没能逃过,她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去看娘亲,尽管梅家娘子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听闻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回苍州,结果只见、只见山上黑云一般的烟尘,”顾宵抹着泪,对众人哽咽道,“所以我只得去城中查探,这才知晓,那晚留在山上的弟兄们、我爹……还有阿临……都没了,他们、他们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哭声震天,漱花看着顾宵伸手扶住羊婆子,后者正不住哭骂,这时梅家娘子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止住泪问道:“你说无、无人生还,那、那阿瑶呢?”
“阿瑶是谁,”顾宵一把放开羊婆子抬头看向梅家娘子,漱花跟在娘亲身边,自然正面瞧见了顾宵,他的眼角还有未擦干的泪水,可眼里既无悲伤也无恨意,随即又听他恍然大悟道,“哦,是阿临信中提过要娶的新娘子,我记得,是叫燕瑶吧。”
那时顾宵脸上带着笑意,他长得格外好看,笑起来自然也好看,可漱花想起那个笑容,却只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