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正一时想不起师杭是谁,谢婉清却是想得到的。
当初母亲同她说,正在为她相看亲事时,谢婉清的心中其实不大情愿。
父亲长久镇守绍兴一路,长姐又嫁给了曹元帅做继室,故而谢婉清早就了然自己的命运。哪怕闭着眼凭空去想,她都能想象得出未来夫君的模样——
一个在红巾军军中历练多年的男人。
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将领。
一个备受丞相信任与器重的聪明家伙。
如此想罢,他可能是谁,也就不难猜出了。
正因谢婉清想得透这一点,她才对母亲坦言道:“娘,您别怪我自作主张。姐姐她嫁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元帅,我是不甘心只嫁个庸碌小卒的。”
“此人不光要有名声,还要立得住、行得正,才值得我托付终身。否则,我宁死也不嫁。”
知女莫若母。谢夫人听后,笑回道:“我早知你要这样说。我心里那个人是谁,你知道;你心里那个人是谁,我也知道。既有搭救的恩情在前,便不算自作主张。为娘就你这么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了,若非是他,我也不会上赶着催你思定。”
谢婉清抿唇默了一瞬,旋即开口道:“前几年皆推说不急,怎的今年就肯了?他……原先可是有了意中人?”
“我的儿,你怕什么?安心就是!”
谢夫人携了女儿的手,宽慰她道:“容夫人亲口对我说,他在老家乡中并没有婚约,身边连个正经妾室都无。虽有个姓于的娘子陪着,实则却是他的义姐。两人间清清白白,丁点错也不生。都道你姐姐嫁得好,可依我瞧,遇上这样的男人,你的命不比她差。”
“咱们退而言之,他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急也该急了。就算原先中意过哪家姑娘,拖着拖着,拖到眼下,想必是不了了之的。有你爹在,你嫁过去后,谁敢怠慢?叁年五载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变了心,随他爱宠哪个宠哪个去。他没有父母兄弟,你养着孩子,家业又跑不到外人手上。”
余下还有半筐话,谢夫人避讳未言——俗话说,好男不从军,好女不嫁丁。家中如今背靠红巾军,这般处境,嫁女自然要多虑几步。就算某日他疆场不归,女儿也能安逸一辈子,她早就谋算好了。
有母亲这番话定心,谢婉清紧悬着的念一松,唇角不禁现出一抹浅笑。
她侧着身子想了想,终于点头应道:“我无不可,全凭爹娘作主就是。不过,若他心里不情愿……”
“嗐,绝没有的事。”
谢夫人打断女儿,不教她胡思乱想,言辞间已是十拿九稳:“别忘了,他可是你姐夫提携上来的。上峰赏识怎比得上做现成的连襟亲近?他要不是个傻的,平章那儿略一提,他一准答应。不娶你这个元帅家的小闺女,难不成他还等着娶平章家的闺女啊?”
平章膝下全是儿子,还没生出女儿来呢,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谢婉清被母亲这话逗笑了,但笑过,她仍是一叹道:“娘,我与他在姐夫府上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看得出,他是个顶有主见的男人,不会轻易为旁人左右。”
“您帮我捎封信给爹爹,不管成与不成,千万不要逼他。他若仅听任平章节制,被逼无奈娶了我,日子过着也没趣,何必呢。”
谢夫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群起义的男人虽然各自脾气迥异,对女人的喜好也不尽相同,但有主见、有血性这一项却是共通的。
一旦惹急了他们,他们是真敢睚眦必报,杀人放火。
但谢夫人转念一想,谈不上逼不逼的,又不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去死。男大当婚,嫁个如花似玉的贤淑小姐给他,他还有什么不足?
天底下没几个男人不爱权,只要给的好处够多,恐怕教他装孙子都成。
怀着这样笃定的想法,谢夫人备好了一切,静候着合庚帖的日子。哪知日子越拖越久,越拖越没影。
期间,谢家并没等到男方上门,甚至那人连面都没露过一回。最后还是容夫人亲自上门,为此事说清了原委。
谢婉清隐约猜到婚事不妙,但瞧见母亲一连数日面色不愉,她也不好多问。
直到谢夫人稍稍平息了怒意,才沉着脸同女儿解释道:“精明半生走了回眼,为娘此番粗心错看,呵,他竟真是个傻的。你爹堂堂中翼元帅,倒被个小子瞧不上,真是奇耻大辱。闺女,咱又不是嫁不出去了,非攀着他不可。别怕,另有更好的给你挑。”
“娘……”谢婉清证实了心中猜想,泫然欲泣道,“我、我没想过嫁给别人……”
“瞧你这点儿出息!又不是全天下男人死绝了,哭什么哭?”
谢夫人见女儿受了委屈,啪嗒啪嗒掉眼泪,难免护短。呵斥完她,自己又心疼,好不容易压下去几分的火气一瞬窜了上来。
她以指尖轻戳了谢婉清额间一下,告诫道:“你心里再喜欢,不成就是不成。你娘我也算是拉下老脸为你去求了,好话说尽,该许的都许了,趁早死心罢。”
“他为了拒婚,甚至托到了郭夫人那儿。人家呀,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排你呢。要不是看在两位夫人的面子上,我这会儿就要唾他一口!”
“他这人命硬克亲,你爹也发话了,咱们谢家未曾对不住他,不是好缘分,可不敢沾边。”谢夫人冷笑一声,“嫁给丞相亲侄难道不比嫁他强十倍?”
谢夫人一贯十分傲气,这事让她觉得太过丢脸,此后一句都不愿多言。可是谢婉清仍在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通对方为何会回绝。
在她看来,这桩婚事上有丞相夫妇作保,中有爹娘长辈首肯,而她自己更是待他有情,他合该做她的夫君啊!
原先定下的婚期不仅没有延后,反而提前了。容夫人补偿似的为她添了许多妆,出嫁的排场也更风光,只是新郎官儿却换了个人。
就算谢婉清已经接受了这个并不如意的结果,就算她已经认命待嫁,成了齐文正的未婚妻子,但赶在成亲前,她还是忍不住去寻了郭英。
很多次,她都差点按捺不住冲动去寻他本人。可惜那人长久在外,难得回应天也是呆几日就走,压根抽不出空闲。
最要紧的是,谢婉清还想保留一点点自尊。不听他亲口说,她的心里还好受些,如果当面问了他,那她就什么念想都不剩了。
母亲曾提及那人托了郭夫人吹枕边风,谢婉清聪慧得很,一下就料定他必是走了郭英的门路。而郭英见到她,果然并不意外。
“婉清,就算你来找我打听,我也不好同你讲明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郭英摇摇头,诚心实意道:“我跟廷徽的交情,你也知道。背后议论兄弟短长,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何况此事还牵扯到旁人。我知你明事理、心肠好,不会外传,但毕竟牵扯的都是姑娘家,你就饶过我罢。”
然而,谢婉清从不是软弱可欺的性子。两句就作罢,遇难就退却,绝非她的作风。
她事先预料到郭英会替那人遮挡,自然想好了法子逼他开口。
“四哥哥。”
郭英在家中行四,谢婉清照旧热络唤他:“咱们都是一同长大的,你知我心意,不能只偏心帮衬他罢?他一个大男人,又恃有元帅身份,哪怕流言缠身亦无伤大雅。人家顶多调笑他至情至性为红颜,身边莺莺燕燕不绝,愈显得他风采不凡。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心中有愧,远在江西打仗还遣人送贺礼给我,可我心里不舒坦,收了东西更窝火。”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应天城里茶余饭后都在传,是他铁了心不要我、看不上我,不光踩得我抬不起头,连带着思危也灰头土脸,他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吗?”
“实不瞒你,我就是顾念着大家的名声才来寻你的。否则,要是找个孟家军里头的人打听,闹出去,大家面上都无光。我若去寻双玉,他定然巴不得跟我细细说上一说,至于什么交情、什么兄弟短长,真真顾不上了!”
如此一连串有理有据的话,砸得郭英头脑一阵阵发懵。
一张口,谁肚子里的苦衷都是情理之中。那位是个好汉,面前也是个好姑娘,就是因为两边都好,才教他为难透顶啊。
郭英苦笑两声,思来想去,还是示意谢婉清走近几步,低声对她道:“你也不必拿双玉激我。有些话,我不好说,但此事,他亦不会多言。”
“廷徽不来应天给你交代,是有他自己的思量。应天人多口杂,那么多好事者盯着,你让他怎么登门赔罪?真去了,把你爹架在那儿,谅也不是,责也不是,没影的流言都坐实了,你娘怕不是要气昏过去。”
“待你出嫁后,定会随思危一道赴任江西,你们会在那儿碰面的。其实你心里早已有数,左不过是他另有所念,何必再问呢?且由他去罢。”
听罢,谢婉清垂睫,唇色苍白。
一股气堵在她心口,怎么也下不去。
事已至此,即便明了他心有所属,即便她将要另嫁旁人,谢婉清还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自己凭什么输给她?
郭英无奈,但架不住她刨根问底,只得一五一十挑明道:“廷徽一向好说话,关于婚事,他本没太多想法。如果赶在他去徽州之前,此事还有得商榷,催着定也就定下了。偏偏他在徽州碰上个姑娘。”
“那姑娘姓师,是徽州路的总管小姐。传言她貌不逊你,才气纵横,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角色。我也不知传言真假,但廷徽确是对她死心塌地。”
“婉清,你听我的劝,廷徽很好,你也很好,你二人谁都没错。可就像你想嫁他一般,他一见了那姑娘就只想娶她,旁人再好也入不了眼了。”
“夫妻俩凑一块过日子,相敬如宾数十年,浓情蜜意一样数十年。有人不看重这些,但廷徽他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就是看中个情投意合,此乃各人命数。那姑娘偏教他碰上了,怎么办?你能忍气做小,还是让她去做小?”
“仗着年长几岁,我这个做兄长的再多劝你几句。婉清,你心气高,思危心气更高。既嫁了思危,不要纵着他,凡事也别太要强。张弛有度,进退裕如,方为长久之道……”
郭英后面说的什么,其实谢婉清已经不大听得进去了,她耳边萦绕的始终是那一句——
他一见了那姑娘就只想娶她,旁人再好也入不了眼了。
当着郭英的面,谢婉清不肯轻易落泪,于是死死忍着。
她既盼望孟开平好,真心祝愿他能过得顺心,但又抛不开自己心底那一点点的怨气和妒忌。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彻底忍住愤懑,然后平静地揭过此事。但感情又在叫嚣着,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如愿跟心爱之人在一起?凭什么他们两个会过得比她更幸福?
郭英看出她心境起伏不小,想了想,缓缓出言道:“前些日子,我与铁冠道人对谈,他随口说了个故事,眼下,我看你合该一听——”
“说是从前有个书生,他与一钟情女子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成亲,不料到了那一日,女子却另嫁旁人。书生受此打击,自后一病不起。”
“他为情所困,药石不进,家人遍寻法门皆无能为力。就在他奄奄一息之时,恰巧路过一游方道人。道人得知原委,决定点化他,于是摸出一面镜子教那书生瞧。书生瞧见了茫茫大海,还瞧见一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岸上,已然咽气。”
“虽路过多人,却都是看那女子一眼,摇摇头便走了。终于某日路过一人,他将衣衫脱下为女尸盖上,而后也走了。又路过一人,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将女尸安葬,此间事了。”
“书生见之不明所以,道人则对他言明,那具女尸就是他钟情女子的前世。他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女子一件衣衫。因此女子今生和他相恋,只为还他一份情。但女子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其实是最后那个将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女子的夫婿。”
……
师杭听完故事,从恍惚中渐渐回神。
谢婉清依旧含笑望着她,开解她道:“好妹妹,千万别怨我。我急着见你一面,也算是最后一点不甘罢。这下,我终是能彻底放下了。”
“孟元帅他于我有恩,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为此,我对你永远生不出坏心。”
听罢,师杭长舒了一口气,由衷道:“谢姐姐,你心胸不凡,此生必有绵延后福。”
女儿家惺惺相惜,本不该因男人生了嫌隙。旧事说完,便该说一说往后了。
谢婉清语气柔和道:“妹妹,孟元帅要与你做名正言顺的夫妻,丞相那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我想帮你,奈何人微言轻,只能在此叮嘱你一句——莫要轻易随他回应天去。”
“你在建德时,竟有通天的本领,险些教孟元帅丢了一城。军中最忌擅动粮草,你放火烧了建德粮仓,一旦到了应天怕是要被治罪的。”
因有朱升献策,在完成了“高筑墙”的部署后,齐元兴便着手实行“广积粮”。
他大力推行屯田之法,几年工夫,分派诸将到处兴屯,在各地开垦荒地,兴修水利。
“为了充盈府库,丞相下令不再征收寨粮,又明令禁酒,以此节省军粮。胡元帅的儿子胡叁舍犯禁,伙同他人私自酿酒获利,丞相知晓后,当即下令杀之。”
“诸将求情进谏,丞相却大怒,坚决严惩。他说,宁可让胡元帅叛变,也不可妨碍军纪施行。最后,他亲自动手处决此人。”
“胡叁舍?”
师杭悚然,她还记得此人乃胡大海最看重的长子,那么邹嫂嫂她……
尽管建德的那把火压根不是师杭放的,此刻她也没法为自己辩驳。没抓到罪魁祸首,黑锅就只能暂且背着了。
“多谢姐姐提点,我明白。”她领了谢婉清的好意,“近来我并无去应天的打算,若去了,必会慎重以对。”
“你明白就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孟元帅待你有情,妹妹也要先爱惜自己的性命。”
谢婉清来意已了,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候,她颇为客气道:“天色不早了,今日与妹妹一见,聊得十分投机,往后理当多多往来。咱们初见,又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下拜帖,不好空手来的。”
“我瞧妹妹衣着素简,想必不爱华贵俗物,刚好,我手中有一幅名人墨宝。这礼送给旁人怕是会被埋没,或是用来假充门面,唯有赠与妹妹才堪相配。”
言罢,谢婉清唤了一声,门外候着的婢女应声入内,手里还捧着一只锦绣画匣。
这位谢夫人通身穿戴不凡,出手多半阔绰,所谓名人墨宝定是价值不菲。
思及此,师杭再叁婉拒,奈何谢婉清打定了主意要送,教她无论如何都推拒不得。
待那画匣到了手上,离得近了,师杭打眼一瞧,上面有五字,写的竟是《渔庄秋霁图》。
倪瓒的画?
师杭心中惊异。按礼数,她本该回府后再细观的,可她实在按耐不住,径直当着谢婉清的面开了匣子,将画取了出来。
师杭急切展画,其上图景皴法萧疏清逸,高洁有致,浑然天成。再一看落款,果真是倪云林的手笔。
画幅右侧,倪瓒自题诗跋,跋曰:“此图余乙未岁戏写于王云浦渔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愿子宜友契而不忍弃捐,感怀畴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廿日。瓒。”
一旁的谢婉清见师杭蹙着眉,似有愁容,好奇道:“可是此画有何不妥?”
师杭神色复杂,良久,轻叹一声回道:“不瞒姐姐,我手上恰有一幅倪瓒的《松林亭子图》。”
谢婉清一听,同样掩不住讶色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这两幅皆是应天枢密院李大人的藏品,《渔庄秋霁图》正是他前些时候赠与我夫君的。”
师杭沉吟片刻,追问道:“那位李大人又是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