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嘴角微勾。她心知他其实看得比谁都明白,既不乏敏锐的政治嗅觉,也不缺长袖善舞的能耐,他只是不愿曲意逢迎。
如今西北军由荣子骓接手,而荣子骓是她当初极力举荐,且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意味着往后皇帝绝不会再让她染指半分兵权。
而若京中有变,边军到底鞭长莫及。若要成事,驻扎在京中的禁军往往才是关键。
“皇帝病重,京城已经是暗流涌动,我也要回去收网了。”她低声道。
公主这话说得轻松,其中艰险又岂能为人道也。谢青崖听得心口一紧,却也只能道:“公主多加小心。臣随时为公主驱驰。”
赵嘉容轻“嗯”了一声,顿了下,语气轻快地道:“谢十七,我若败了,赵嘉宸必将我碎尸万段,估摸着下葬了也躲不过被他挖出来鞭尸。我倒情愿死在你手上,到时便将我烧了,洒在这西北大漠的黄沙中……”
她如此说着,心里却暗自想:若她死了,胆敢给她收尸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
谢青崖闻言,蹙了眉,抬起头吻住了她的唇,不准她再说下去。
“臣不答应。公主只能胜,不能败。”
且不论他的私心,端看太子和秦王的做派,哪会是明主?她合该坐高台,指点江山,举朝臣服。
而他甘愿为她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她轻笑起来,伸手推了他一把,道:“既不答应,还在这磨蹭什么?你可是我最后的底牌,若让太子先翻了牌,我离功败垂成也就不远了。”
谢青崖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沉声道:“公主有何事尽管吩咐臣。”
她颔首,移步到他身后,抬手推着他的后背,一步步将他推出屋,闷声笑了下:“快去忙你的。”
到了院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握住公主的手,试探着问:“臣今夜能过来吗?”
公主板着脸,抽回手,冷淡道:“谢青崖你再闹……我这底牌换一张也不是不行。”
他忙不迭乖乖告退,一面退,一面道:“臣这就回营去。”
……
是夜,谢青崖处理完军务,已是夜半三更。他抬头望了眼天际高悬的一轮弯月,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准备在营中凑合歇一夜,还未睡下,昏昏沉沉间,便见公主身边的一个护卫过来了。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抢先问:“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让将军今夜好生歇息,明日一早请将军过去指点公主学剑。”那护卫一身黑衣,在黑夜中身形如鬼魅,丢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夜,谢青崖在榻上辗转反侧难眠,只觉得长夜漫漫,难熬得很。
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与否,天还未亮,他便急匆匆起身,换了身衣裳,往城中去。
到了宅院门前,他又犹豫起来。天色尚早,如此叩门岂不是会惊扰公主安眠?
徘徊了半晌,他干脆从院墙翻了进去,在夜色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院子。循着白日的记忆,他来到了一间厢房前,还未来得及迟疑下一步的动作,忽见厢房门竟自内推开了。
谢青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后躲,撞见门后公主惊讶的脸容,顿时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心虚之下,他恶人先告状:“公主这宅院委实有些疏于防卫了……”
赵嘉容原本还奇怪她为何不曾听见半点动静,听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立时明白了,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堂堂谢大将军夤夜翻墙私闯民宅?”
他却正色道:“虽则定然比不了公主府的防卫,但也不能疏忽了。若是人手吃紧,臣再调拨些人来。”
她不以为意:“有人守着呢。今夜若不是你,早就闹到我这儿了。”
天还未亮,庭院间只有如水的月光倾泻一地。他逆着光站着,身影笼在一片幽深的阴影中,可她只一抬眼,便认出了他。
黑夜隐藏了他脸上交织的窘迫和兴奋,让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自己一双眼眸在黑夜里灿若星辰,眸中翻涌的情绪无所遁形。
他故作镇定地问:“公主何以深夜未眠?”话一出口便心生悔意。公主常年睡眠不佳,往日里同床共枕之时也多有失眠。如今政局形势紧张,公主心思过重,失眠也是常事。
“睡了片刻不困了,”公主抬了下手中的木剑,“索性起来练练剑。”
谢青崖这才想起此次“幽会”的名头,不由也取下腰边挂着的佩剑。
“你既来了,便把上回那几个招式再演示给我瞧瞧。”她吩咐道。
他乖乖听命,退后几步,立在庭院正中。长剑出鞘,闪过一道寒光。
今夜月色甚好,头顶明月高悬,她立在廊边便能将他舞剑的姿态尽收眼底。
他脊背笔直,宽肩窄腰,长剑大开大合间,连手臂绷直的线条都好看极了。他足下步法看似凌乱却极有章法,她试图将之记下,却半晌记不进脑子,只觉得他一双长腿遒劲有力,很是赏心悦目。
她瞧着瞧着,渐渐出了神。
待得谢青崖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演示完,他收起剑,转身一抬头,却见公主眉心微蹙,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思忖了片刻,试探着问:“臣动作慢些,再来一遍?”
赵嘉容摩挲着手中的木剑剑柄,脸色未变,闻言只轻“嗯”了一声。
于是他再度提剑,一面舞剑,一面见缝插针地偷瞄公主的神情。
他握剑的掌心隐隐冒汗——只见公主眉心越蹙越紧了,神情也愈发显得不愉。
他心里越发忐忑了,不由地停下了动作,却见公主恍若未觉,已然出了神。于是他暗忖公主此刻怕是又在思量如今各方的形势和往后回京的谋划。
赵嘉容恍惚了许久,才察觉他已收了招式,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她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慌乱,轻咳了一声,道了句“今日便到此为止”,随后便拎着木剑回身回屋去了。
落在谢青崖眼里,更让他心生不安了。他忙不迭追上去,赶在隔扇门关闭前侧身挤了进去。
屋外天际隐隐有微光乍现,东方欲晓。屋内烛火已灭,光影昏沉蒙昧。
他刚一进屋,视线未明,便忽觉腰间一紧。
一柄木剑的尖端抵住了他的腰。
力道逐渐加深,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身后的隔扇门板。
他垂眸,目光顺着那柄木剑的剑锋,移向持剑的手,既而向上延伸至公主的面庞。
与适才舞剑时相比,此刻两人的距离只隔着短短一柄木剑。于是谢青崖纵使瞧不清公主的神情,也依旧能察觉出她并未动怒或是不悦。
虽则公主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从不显山露水,但身边最亲近的人还是能捕捉到她情绪的波动。
他刚暗自松了一口气,忽而闻公主出声道——
“往后便不劳你亲自来教我练剑了。”
此言一出,谢青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公主既然提了要练,必不可能轻易放弃。如此,那便只可能是……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让他一颗心直坠谷底。
“凉州军也有几个善舞剑的,挑一个过来便是了。”
他几度欲言又止,良久才挤出来一句:“还有谁能比得上臣不成?”
赵嘉容听出了他话音里隐隐的委屈,心里那丝对自己色令智昏的懊恼忽然消去了,按捺着唇角的弧度,顺着他的话道:“自是无人比得上谢大将军。”
她说着,手腕一转,木剑的尖端勾住了他腰间的革带。
“怪只怪你太过秀色可餐,实在是扰乱人心。”
谢青崖忽然怔住,僵在原地,浑身发烫。还未有所反应,他便忽觉腰间一松,革带被挑落带钩,哗啦坠地。
只见公主勾唇一笑,往前迈了半步,手中木剑转而抵住他的衣襟,在他耳畔低声道:“谢大将军如此大材,自有旁的用处。”
第84章
日上三竿时, 谢青崖才依依不舍地与公主告别,从后门出了宅子。
正巧碰上凉州军将领往此处而来,其后还跟着气势汹汹的秦王。
他蹙了下眉, 退至墙后,静观其变。
凉州军将领脸色铁青, 不情不愿地叩响了门。院门刚打开一条缝,秦王便一个迈步挤上前去,破门而入。
“赵嘉容!你竟昧下令牌龟缩在此!还不赶紧把令牌交给本王,让赵嘉宸那下贱东西好好瞧瞧, 这安西是谁的地盘!”秦王一面往里冲,一面大吼道。
隔扇门半启,露出一张脸色淡漠的秀丽面容。
秦王乍一见他这位皇姐,心下一怵, 话还未再说出口, 便被迎面而来的掌风打歪了脸, 耳中轰鸣起来。
赵嘉容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冷声怒叱:“蠢货。”
西北军听荣家令牌调遣一事, 连皇帝都不知。眼下虎符已交由太子, 待得回京上交皇帝, 哄得皇帝以为西北军尽收囊中。如今秦王这蠢货在此大声嚷嚷, 唯恐天下人不知这令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