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离去的背影在回廊转角消失不见,玳瑁这才松了口气,轻叩了叩门,尔后推门将漆盒呈进去。
室内灯烛昏昧,公主漫不经心地倚在美人榻上,玉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柳灵均的青丝。
“他走了?”赵嘉容抬眼问。
玳瑁点头应是,又将那只乌木漆盒捧给她,道:“谢郎君留下的。”
赵嘉容轻推柳灵均的肩背,示意他退下,尔后伸手接过漆盒。
这盒子很是有些沉,她拿在手里打量片刻,方解开锁扣将之打开。甫一打开,耀眼的金光一下子自盒中迸射而出。
玳瑁忍不住惊呼一声。
赵嘉容微讶,眨了眨眼,将金塑的佛像自盒中取出。乃是一尊交脚弥勒佛坐像,袒胸露腹,笑容可掬,刻画生动,通身足金打造,金光熠熠,宛如佛光普渡。
她将之捧在手里端详片刻,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这佛像造型精致独特,分明不是中原所有之物,想来是他自西域费心思弄来的。倘若半年前赵嘉容得见此物,定然十分欣喜,然到如今,这佛像于她而言早已无甚意义了。
玳瑁也心有唏嘘:“倒算是用心,只可惜不合时宜。”
赵嘉容正欲将佛像放回漆盒,便忽闻外间一声震天巨响,紧接着瓷杯漆盘跌落在地的声音不绝如缕。
她心神一凛,赶忙令玳瑁出去查看发生了何事。
……
外间一片狼藉。
可怜柳灵均本就头疼难忍,被公主装腔作势信手揉捏了两下,毫无纾解不提,转头一出暖阁,便被人迎头照着脸狠狠打了一拳。
他整个人歪坐在墙沿,嘴角淌下一丝猩红的鲜血,掀起眼皮子睨着眼前之人,轻咳了两声,低声道:“谢将军如此恃强凌弱,恐更遭公主厌弃。”
谢青崖见他这模样,怒火一下子又被挑起来了。他俯身揪住他的衣领,扬手正欲挥拳,便见赵嘉容缓步而出,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动作。
“谢青崖你未免太放肆了些,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欺辱我的人?”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锥心似的,叫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怎么也挥不下去。
良久,谢青崖猛地松开柳灵均,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陈宝德姗姗来迟,险些撞上离去的谢青崖,吓了一跳。他转头见公主面色沉沉,忙不迭告罪,命侍者赶紧上前收拾残局,又见柳灵均倚在墙边咳嗽不止,赶忙复让人去请郎中。
他一应吩咐完后,再抬头时,暖阁的门紧闭,再不见公主身影了。
陈宝德将一应事务处理妥当后,这才轻叩门入内请罪。
赵嘉容静坐案前翻阅公文,面色无波,并未有降罪的意思,只吩咐他将案几上的乌木漆盒送回谢府。
陈宝德领命,亲自将之送至谢府。
玳瑁请公主用晚膳,入室时与陈宝德擦肩而过,瞥见他手中的漆盒,心里微叹。
“公主这又是何必?故意惹恼谢郎君作甚?”
赵嘉容语气平静:“让他往后别再来公主府罢了。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又拦不住他,任他胡来,迟早要出乱子。”
哪料到弄巧成拙。
她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
“奴婢分明见他沿着游廊出府去了,谁曾想一转头又回来了,偏又撞上了柳郎君,真是不凑巧。”玳瑁思及适才那场面,仍觉心有余悸。
赵嘉容摇了摇头,轻叹口气:“他怕是瞧出来了,故意等着揭穿我呢。几年不见,长进不小。”
……
谢府里,谢青崖正沉着脸让侍从包扎正不断渗血的手背,听见底下人通禀公主府来人了,眉头一松,正欲细问,便见是陈宝德原封不动地把乌木漆盒给送回来了。
他冷着脸,接过来将之打开瞧了眼,尔后便丢在一边,越发烦闷起来。
陈宝德正欲折身回公主府时,瞧见漆盒里头的金佛像,微愣了下,不由道:“哟,大安国寺都被烧了,您不知道呀?”
“什么?”谢青崖一怔。
太元帝礼佛多年,赵嘉容投其所好,平日里不是抄佛经便是送佛珠之类。那大安国寺可是花重金翻修建起来的,乃是京城第一佛寺。怎么说烧就烧了?
“去岁盛夏下了场泼天雷雨,那寺庙建得太高了些,被雷击中给烧毁了。熊熊大火烧了一整夜,如今什么也不剩了。”
“……怎么不重修?”谢青崖在边关消息闭塞,当真不曾听闻这消息。
陈宝德睨他一眼,话里有话:“烧了就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圣人如今不信佛了,公主在城南一手督建的道观不日便建成了。”
第6章
翌日吐蕃使臣进京,皇帝下诏在宣政殿会见。
这些年来边境一直不太平,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各个盯着中原虎视眈眈。西北荣家军威名不再,安西四镇屡次失守,这口窝囊气憋于心中已久,好不容易大胜一场,夺回了安西二镇,自然是难得的扬眉吐气。
此次入京的使臣乃是吐蕃之相次仁赞,虽是文臣,却健壮非常,身披氈裘,以赭涂面,眸如鹰隼,独身上殿却丝毫不显怯意。
他昂首阔步,迈步上前,微扬着下巴,四下环顾一番,迟迟未屈身行礼。
大梁朝臣们本还沉浸于胜仗的喜气之中,见此不由纷纷面露不悦之色。大梁边境屡屡失守,纵得吐蕃气盛多时,竟不想如今吃了败仗也依旧气焰嚣张。
皇帝坐于上首不动如山,面色微沉。
赵嘉容在一旁抿着唇,静观其变。
次仁赞正欲抬脚再近前一步,忽闻一声轻叩笏板之音。旋即,两列身披重甲、头戴兜鍪的禁军倾泻而出,迅速包围了整个大殿。
剑锋刀光凛冽,次仁赞脸色微变,扭头往武官前列望去。
立于武官前列的谢青崖此刻正手持笏板,眉眼冷肃,目光如刀般盯着他。分明身无铠甲,手无寸铁,却气势摄人,仿佛正对峙沙场,身后有千军万马之众。
次仁赞再回头时,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对上首的皇帝躬身致礼。随后他又献上黄金五千两,各类珍玩宝物数百件。
殿内一时间金光熠熠,一下子缓和了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四下百官暗自咋舌,区区边陲蛮荒小国,短短几十年土宇渐广,子孙繁昌,到如今俨然为大梁边境重患。
皇帝不计前嫌,以礼相待,收下献礼后,赐下紫袍金带、缯彩银盘等物于次仁赞,命鸿胪寺卿于京中别馆为其设下歇息之处。
次仁赞谢了恩,尔后直身郑重道:“大历十三年,先父曾至京迎玉城公主入藏,自通姻好以来,数十年间,两国和同为一家,战乱休止,百姓安乐。今赞普年幼,边将谗构斗乱,以致往来征讨不休,生灵涂炭,有负先辈盟誓,实为痛心。”[1]
赵嘉容在一旁闻言,不禁心中冷哼一声。
打赢了便是凭刀枪本事抢去的物资疆土,输了便把责任甩给边将,谄颜求和。
谢青崖则微拧眉,他和吐蕃交锋三载余,自是心知次仁赞此人之诡计多端,不可小觑。
次仁赞若有若无地瞥了谢青崖一眼,接着道:“今赞普年十五,虽远在蕃,自幼习得汉语汉俗,敬慕梁国之心已久,特命臣奉上聘礼,请降公主。愿陛下远察赞普赤心,以修旧好。”
此言一出,赵嘉容心里一突,朝服广袖之下,微捏紧了掌心。
紧接着,便见次仁赞扭头望向她,轻笑着道:“早闻大梁靖安公主天人之姿,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迎着数道骤然刺过来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想必公主宫中姊妹定不逊分毫。”
赵嘉容面上平静无波,暗自咬牙。
谢青崖则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捏紧了手中的笏板。
次仁赞言及此,转头对皇帝复又行了一礼,而后直身道:“若赞普有幸蒙降大梁公主,以结姻亲,自是永息边境,以安百姓。”
皇帝并未立即应下和亲之事,只和和气气地赏赐了一番。
次仁赞便告退了,由宦官领着出了宣政殿。殿内禁军得了谢青崖示下,也跟着鱼贯退了下去。
尔后皇帝面色微肃,沉声问朝臣:“吐蕃所提和亲一事,卿等以为如何?”
半晌不闻人应答,荣相这才不急不缓地举着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以为,两国交战多年,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委实损耗国力甚多。既吐蕃有意和亲,不妨顺水推舟,许之旧好。待我大梁休养生息,兵强马壮之时,再谋讨伐不迟。”
他话音方落,文臣之列便有人出来附和,乃是礼部侍郎:“微臣复议,且如今春闱日近,大批举子入京,一应事宜稳妥为上。”
荣相顿了顿,又道:“至于出降公主人选,唯幸安公主与吐蕃赞普年纪相仿,知书达理,慧质兰心,最为适宜。”
幸安公主赵嘉宛乃李贵妃独女,母族陇西李氏显赫非常,簪缨世家,仅次于当年鼎盛时期的陈郡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