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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集训
    高二那年秋天,舒瑶去了城南的美术集训机构。
    北市最有名的艺考集训营之一,管理严格,课程密集。
    画室在一栋旧厂改造的艺术区里,红砖墙,高窗,空气中永远飘浮着铅笔灰、松节油和丙烯颜料混合的味道。
    去艺考集训营那天,舒瑶是背着画板、拖着行李箱独自报到的。
    纪玉芳原本说要送,临出门前又因为舒明成夜不归宿的事吵了起来,摔了杯子。
    对于这种琐碎的争吵,她已经习惯了。
    “妈,不用送了,我自己去吧。”
    出门时,舒岑斜倚在自己房间门口。
    他已经换好了校服,书包松松挂在肩上,看着她费力地拖着箱子,几步追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拉杆。
    “我送你到地铁口。”他说。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起舒瑶额前的碎发。兄妹俩沉默地走着,行李箱轮子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到了发个定位。”在地铁站入口,舒岑把箱子递还给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迷路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又不是小孩。”舒瑶嘀咕,却没躲开他的触碰。
    “怎么不是。把你当小孩儿了,怎么还不开心么。”舒岑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里有些模糊,“有事打电话。”
    当一个人强装镇定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开始下雨了。
    “知道了。”舒瑶拖着箱子走进地铁站,在闸机前回头看了一眼。
    舒岑还站在原处,身影瘦高,单手插在裤袋里,朝她挥了挥手。
    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舍,似乎有东西被硬生生从血肉里剥离。
    这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长时间。
    所以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的眼眶开始发热,晶莹的泪水摇摇欲坠,过了闸机之后,她赶紧擦了擦眼泪。
    她想,幸好没人看见,不然也太丢脸了。
    那时候她背过身了,不然哥哥就要看到她掉眼泪的模样了。还好,还好。
    集训的生活比想象中更艰苦。
    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开始素描课,下午色彩,晚上速写,课程排满十二个小时。
    老师严厉,竞争激烈,身边的同学个个铆足了劲,画室里只能听到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在这样极度压抑与高压的环境里,每个人都像是放开了从脚步驰骋的马儿,奋力地冲出重围。
    舒瑶基础不错,但在这里,每个人都曾是各自学校的佼佼者。
    每周的摸底测试,她的对色彩与素描的理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次次评分都居于上游。
    可对于人物速写,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常常画到一半就把画撕了,也影响了个人的心态。
    舒瑶纠结于速写人物的形态和人物神情,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融入体会,所以每次也只能草草了事。
    于是,她开始焦虑。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兽,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神经。
    她晚上失眠,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脑子里却像塞满了沾水的棉花,沉重又混沌。
    白天喝大量咖啡强打精神,下午对着色彩斑斓的静物时,眼前却常常一阵阵发黑。
    她每周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纪玉芳总是匆匆忙忙,问几句“吃得怎么样”“钱够不够”之类的,并未关心到女儿的状态。
    舒明成接过两次电话,可到最后总是“爸爸在忙,让你妈跟你说”这样的话里草草结束了通话。
    只有打给哥哥时,她的那根紧绷的神经才能稍微松一松。
    舒岑总能在晚自习的间隙接到妹妹的电话,压低声音躲到走廊或楼梯间。
    电话里,她絮絮地说画不完的作业,还有夜里的失眠焦虑。舒岑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或是给出几句实用的建议。
    “瑶瑶,放轻松点儿,别给自己施加那么大的压力,不然到最后影响的是考试心态。你太容易焦虑啦,让自己喘口气,好不好?”
    “晚上失眠的话就听点白噪音,别想太多。”
    “我给你买点儿安神的药茶,到时候晚上喝了好睡一些。”
    哥哥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质感,像夏夜井水里镇过的西瓜,能暂时缓解她心头的燥热。
    但挂断电话后,孤独和压力又会卷土重来,而后变本加厉。
    真正崩溃是在十月末的一个阴天。
    连续两周的阴雨让画室格外潮湿,空气中霉味混合着颜料味,令人胸闷。
    舒瑶前一夜又没睡好,早上画速写时,手抖得厉害,线条一遍遍擦改,纸面都快被橡皮擦破了。
    这种令她近乎抓狂的烦躁,盘踞心头挥之不去。她本就是一个格外敏感的人,在身边大环境的影响下,顿时感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中午休息时,她没去吃饭,一个人躲在消防楼梯的转角,抱着膝盖坐下。
    窗外的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雨丝斜斜打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
    手机屏幕亮着,是哥哥上午发来的消息,问她这周放不放假,要不要回家吃饭。
    她的心口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几乎是颤抖着手拨通了舒岑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课间。
    “瑶瑶?”舒岑的声音传来,声音在听筒里有些失真。
    他记得她平时不会在这个点给他打电话。
    “……哥。”她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
    “怎么了?”舒岑眉头一皱,声音立刻沉了下来,背景的嘈杂声也迅速远去,他应该走到了安静的地方,“说话。”
    “我……画不好……”舒瑶把脸埋进膝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着最近的挫败,失眠的夜晚,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连日来强撑的堤坝,情绪近乎崩溃。
    电话那头的舒岑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的哽咽声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地将他身上的血肉凌迟,疼得他头皮发麻。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细小的哽咽时,他才开口:“位置发我。”
    舒瑶愣住,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什么?”
    “画室地址,具体位置。”舒岑重复,“现在发我。”
    “你……你要过来?”舒瑶慌了,“不用,我就是……就是心里难受,跟你说说就好了……”
    “少废话。”舒岑打断她,“地址发来。下午的课我请假。”
    “不行!你怎么能请假——”
    “舒瑶。”他连名带姓叫她,“地址。”
    舒瑶知道拗不过他,抽噎着用微信发了定位。几乎是同时,舒岑回了两个字:“等着。”
    然后,电话挂断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舒瑶心神不宁。她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回到画室,对着画板却一笔也画不下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
    她是不希望他来的,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偏偏哥哥是她最亲的人。
    偏偏是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之前,她渴望关心,又不希望别人看见,独自消化掉这些负面情绪。
    窗外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心想这样的天气,他过来一趟该多麻烦。
    见到她的时候,他会说些什么;而她见到了哥哥,又该和他说些什么。
    下午四点左右,速写课刚开始不久,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负责管理的助教走过去开门,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朝里面唤道:“舒瑶,有人找。”
    整个画室的人抬起头。舒瑶心脏猛地一跳,放下炭笔,在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走向门口。
    走廊光线昏暗,舒岑就站在那里。
    他显然是匆匆赶来的,没打伞,头发和肩膀被雨水打湿,深色的校服外套颜色更深了一块。
    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个餐盒,还有一杯奶茶。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更衬得眉眼漆黑,肤色冷白。
    看到舒瑶的瞬间,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圈。
    “哥……”舒瑶走到他面前,声音又有点哽咽。
    舒岑没说话,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然后伸手,用微凉的指腹抹去她眼角又溢出的湿意。
    “出息。”他低声说,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心疼,“就这点事儿,哭成这德行。”
    画室里有人好奇地探头张望。助教轻咳一声:“舒瑶,给你半小时,处理好事情。”
    “谢谢老师。”舒瑶连忙道谢,拉着舒岑的袖子,把他带到楼梯转角那个她常躲着发呆的地方。
    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你怎么真来了……”舒瑶靠着墙壁,手里捧着他带来的奶茶,还是温热的,“雨这么大。”
    “不然呢?听着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我能不管?”舒岑斜睨她,从袋子里拿出餐盒,打开盖。
    里面是她以前常念叨喜欢的那家生煎包,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香气飘出来,舒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得发慌。
    “先点东西。”舒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她。
    舒瑶接过来,小口小口吃着。
    生煎包底脆肉鲜,小馄饨汤清味美,熟悉的味道熨帖着肠胃。她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下来,混进汤里。
    糟糕,她又哭了。
    舒岑靠在对面墙上,静静看着她吃,没再说什么。直到她把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舒瑶吸吸鼻子,把最近的困境和压力细细说了一遍。这一次,她平静了许多,情绪上涌,还是忍不住委屈。
    舒岑听完,沉默了片刻。
    “就为这个?”他问。
    舒瑶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全是……就是觉得……我好差劲,什么都做不好……”
    “舒瑶,”舒岑打断她的自我否定,站直身体,走到她面前。
    他个子高,这样近距离站着,需要微微低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
    “你听着。”他的声音很沉。
    “你是来集训的,不是来修仙的。允许状态不好,允许画得烂,允许被批评。这里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不是你一个人。”
    “可是……”
    “没有可是。”舒岑抬手,按在她头顶,用力揉了揉,把她整齐的马尾都揉乱了,“急什么?路还长得很,一次摸底测试能决定个屁。”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但如果你觉得这条路走不下去,现在退出也来得及。家里那边,我去说。”
    舒瑶猛地抬头:“我不退出。”
    “那就别哭哭啼啼的。”舒岑收回手,插回裤袋。
    “画不好就多画,睡不好就想办法睡,压力大就找方式发泄。打电话跟我哭可以,但哭完了,该干嘛干嘛。”
    是啊,哭解决不了问题,焦虑只会让事情更糟。
    “嗯。”她小声应道,用袖子擦了擦脸。
    舒岑看着她又红又肿的眼睛,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管东西,递给她:“拿着。”
    是一支没拆封的眼药水,还有一小盒润喉糖。
    “眼睛肿成这样,明天怎么见人。”他别开视线,语气有点不自然。
    舒瑶接过,冰凉的塑料管握在手心,心里却暖得发烫。
    “谢谢哥。”她说。
    雨声渐歇,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
    舒岑看了眼手机:“我得回去了,赶最后一班车。”
    “这么快……”舒瑶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
    舒岑垂眸看着她的手,女孩的手指纤细,因为长期拿笔画画,指关节处有淡淡的茧。他反手握住,掌心温热,包裹住她微凉的手。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看着她,目光很深,“再让我发现你瘦了,或者半夜偷偷哭,我就……”
    “就怎样?”舒瑶仰头问。
    舒岑低头,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就来这儿盯着你,直到你改掉这些破毛病为止。”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舒瑶耳朵尖红了。
    他直起身,松开手:“走了。”
    “哥。”舒瑶叫住他,在他回头时,小声说,“路上小心。”
    舒岑点点头,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渐行渐远。
    舒瑶站在原地,直到完全听不见声音,才慢慢走回画室。手里还握着他给的眼药水和润喉糖,奶茶杯也还是温的。
    那天晚上的速写课,她画得出奇顺畅。
    下课后,她回到宿舍,拆开那支眼药水。清凉的液体滴入眼眶,缓解了干涩和肿胀。她含着润喉糖,躺在床上,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夜雨声。
    手机震动,舒岑发来消息:“到了。”
    接着又是一条:“睡吧,别瞎想。”
    舒瑶回复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关掉手机屏幕。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心里那片荒芜的焦土,因为他的到来,仿佛被一场温润的夜雨悄然灌溉,生出了细微坚韧的绿意。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下午舒岑是翘了最后一节物理课赶来的。
    回程的公交因为大雨延误,他到家时已近晚上九点,被纪玉芳数落了一顿,说他都快高三了还乱跑。
    而舒瑶在集训的后半程,依然会遇到瓶颈,会焦虑,会失眠。
    她几乎成了画室里每天最后一个走的人,苦练速写动态、骨骼肌肉与人物比例。
    日子一天又一天,枯燥而又乏味。
    但每当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雨天的午后,他湿漉漉地站在画室门口的样子。
    因为她知道,无论她画得好或不好,无论她走得多远或摔得多疼,哥哥都会一直在。
    对舒瑶来说,那就够了。
    学校实行月休制,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学生的自由假期。舒瑶在集训,几乎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
    于是,舒岑便会转乘地铁去看她。
    越到最后的一个月,舒瑶几乎是数着手指头算见面的日子。她越来越想见到他。
    对于和哥哥见面这件事,她有戒断反应,胸口仿佛被硬生生抽走了一块,只剩下一颗鲜血淋漓微弱搏动着的心脏。
    她想,原来自己是会想他的。
    而那种情绪,叫做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