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骆耀庭冷冷一个眼?神过来,周全登时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骆耀庭和缓地抬起骨节细长的手,握了只黄铜茶匙。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骆耀庭声?音清冷,慵懒。他?手腕转动,茶匙轻旋,按压住一瓣湿漉漉的桂花,直接碾碎在案上。
一瓣接一瓣。金属剐蹭实木的吱嘎声?,一声?接一声?。
桂子清香,混着新鲜枝叶的涩味,瞬间?集中释放。骆耀庭嘴角不觉向上扯了扯。
他?很满意手上的这个小游戏。
从小到大,骆耀庭从来都?不敢正眼?看惩戒堂的这方紫檀桌案。因?为自记事起,这个紫檀桌案,总是和父亲那永远阴沉的脸,永远不容靠近的背影绑在一起。无形的威压下,他?只能敬而远之。
那又如何?
此时这丹色桂花,正一朵接一朵碾碎在这平滑如墨玉的桌面上,乌糟糟一片。不知哪里爬来一只小蚂蚁,或许闻着香味,阳光下机灵地探着两只触角。
骆耀庭看了片刻,不容分说手上用了力。茶匙之下,桌案被按压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那只蚂蚁,混在花泥中。也早辨不出分毫模样。
一张桌子而已,眼?下整个骆家都?是他?的。合族上下,也皆听他?的。
不只如此,将?来听令于他?之人,会?更多。府城,京城,乃至天?下,都?要听闻他?骆耀庭的大名。
骆耀庭扫了眼?愣在一旁的周全,不无鄙夷地收回?视线,继续碾压这些破碎的花瓣。
“即便我不喜欢这桂花,你?能怎样?将?全天?下的桂树砍掉?”
“这……”周全用滞在半空,准备清扫桌案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或许过于紧张,一开始声?音像寄出来的,听不太清,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若大公子不喜欢,老奴着人将?府中桂树全移走,府外三?里之内的桂树,全部伐掉。”
骆耀庭冷哼一声?。
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玩弄、蹂躏的感觉……真好。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别人都?会?绞尽脑汁去?揣摩,竭尽全力去?迎合。
“不喜欢的人呢?”他冷冷地看向周全。
周全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他?在这双酷似骆睦的眼?睛里,看出即便狠厉如骆睦,也没有的阴鸷。
“还请大公子……示下。”
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但主?子让你?做什么,即便明?知是杀头的死罪,那也由不得你?说半个“不”。冷汗顺着脖颈,直接淌进周全的衣领中。
骆耀庭小指挑起一块花泥,弹到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
周全跟着骆睦,识过几个字,读得几句诗,他?从来不知道,这句诗是这样用的。大公子这是要让他?将?不喜欢的人通通做掉。
周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怔愣半天?。还是没敢点头。
骆耀庭终于玩到意兴阑珊。他掏出一方雪白丝帕,擦了擦留在手上的红褐色花汁,随手仍在地上。
“祠堂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骆耀庭这些时日,心?情整体是好的。所以选择仁慈,放过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换了个话题。
三?场考完,走出贡院,骆耀庭便知自己稳了。今年入闱阅卷的副主?考官中有他?重金“请教”过的萧屹。
萧屹的“萧”,就?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也是当今盛宠优渥的懿王生母,萧贵妃的“萧”。
以天?下名师为师。骆耀庭做到了。骆耀庭自信若东盛府乡试之榜只有三?人能上,其中一人便是他?骆耀庭。
此前花重金求“润笔”之先学名士,多多少少了解到他?的行文风格与特点。但凡有一人能主?持乡试,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苦心?经营。
得知萧屹为副主?考官时,骆耀庭三?场考试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
骆耀庭眼?角眉梢透着得意。稳了。稳居榜首。
“骆解元”之名,非他?莫属。
明?天?是放榜的正日子,周管家早安排了几个小厮去?张榜处候着。这次特意挑了识字的,至少骆耀庭几个字要认得,免得像院试放榜时再弄个大乌龙。
此前院试放榜,办事不力的小厮看错名字,误将?榜首“孟知彰”认成他?家大公子的“骆耀庭”,闹了那么大一个岔子,害得骆耀庭几乎成了整个东盛府的笑话。不过当时是骆睦当家,事后也只是将?犯错小厮打了十鞭子,以示惩戒。
骆府上下,哪怕看角门的小厮,哪怕梁下筑巢的燕子都?知道,今日不同往昔。
但这次若再出什么纰漏,尤其和孟知彰相关的,不把半条命搭进去?,就?算大公子仁慈了。
秋闱之前,每晚一名孟姓之人在此挨鞭的情景,是每个在场侍之人,此生都?不愿再回?首的噩梦。
骆府上下现在是一整个人心?惶惶。
不过众人见他?家大公子考场下来之后,每日眉目舒展,语气也较此前温和,便知此前那些卖铺子的钱,花对了地方。
这就?好。
大公子中举,大公子开心?。大公子开心?,手下这些当差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
“回?大公子,都?妥当了。只等黄榜贴出来,报榜官一到,咱们开祠堂,合宗庆祝。”
骆耀庭没作回?应。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他?起身向惩戒堂外走,丢在地上的那方雪白丝帕,被他?的云纹缂丝短靴,一脚踩了个正着。
出门时扔下句话:“院中桂树,先留着。以及去?给西院传话,这些巾帕之类的东西,今后少往我房中送。”
骆耀庭并不喜欢父亲给他?娶的这房妻子。
可他?近来又往西院去?得勤。这很不正常。不过再不正常,也不会?有人敢阻止一位丈夫去?尽自己的职责。
何况此人还是骆耀庭。
即便动静再大。
*
九月初五,东盛府乡试放榜。这是府城首屈一指的大事。
吉时到来,“咚咚咚”三?声?礼炮朝天?鸣起。贡院外重兵把守,填有今科50名举人的黄榜,高高张贴出来。
这份代表地方科举考试最高规格的桂榜,会?在这里张贴三?日。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下躁动起来,如海浪般波涌。你?挤我,我挤你?,伸长脖子看自家应试士子是否榜上有名。
薛启辰自然也在其中。
他?来的晚了些,被挤在后面。远远看着高人一头的孟知彰紧紧护着身边的庄聿白,在他?右前方五丈开外的地方,但他?就?是挤不过去?。
薛家的贵人孟知彰,今朝一定能中举。
薛家老太太从庙里求来的上上签,就?是这么说的。薛家上下,对此深信不疑。
薛启原夫妇和薛启辰,自然也信。
不过他?们信的并不是佛祖,他?们信孟知彰。依照孟知彰的才学,中举只是迟早之事。
中举后的庆祝,自有薛家张罗。搭粥棚,舍米舍粮。流水席,宴请乡邻。
薛家在东盛府的大小酒楼、饭庄有十余个,最大的景楼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张榜之日起,只要孟知彰榜上有名,设三?日席面,与全城父老,同享这份荣耀和喜悦。
而且赏脸来着,人人送一份特制福袋。
哪怕是最后一位举人。薛家也会?这般做。
*
“中了!中了!大公子中了!”
骆家小厮一叠声?地抢着回?家报喜。报头喜之人,得头赏。这不是不成文的规矩。
老管家周全焦急等在祠堂门外,远远听到小厮们喊,心?间?那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脸上也带上些笑模样。
“快!快报进去?!”
骆家祠堂大门大开。骆家族中有头有脸之人都?到齐了。连族中最年长的阿叔,都?从病床上架了来。此刻正堆偎在椅子里,翻着沉重的眼?皮看众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蛟鱼跃龙门,虾蟹泽惠恩。一人科举功成,关乎全族的荣耀和利益。
“家主?乃人中龙凤,自小才学冠群。此举一定高中。”有人等不及,已经开始献殷勤。
“岂止高中?南先生和祝先生一向赞家主?文章写的好,肯定是第一名!”两人一唱一和。
家主??
骆耀庭眉心?动了动。
他?仰头看向森严在列的骆家家主?骆睦的灵位,深不见底的眸色滞留片刻,旋即如一道利剑,劈向那笑得满脸红光的二人。
父母丧期,科举应试是大忌讳。此事族中利益相关者知道便是了,竟还挂在口头招摇。一时说漏了嘴,被有心?之人听去?,这罪过谁来背?
“家主??”骆耀庭冷哼一声?,“眼?下家主?不是生病,南域求医调养去?了么?”